萧子衡眼里奇光一闪,细细看了华苓一眼,居然就收住势,惫赖之色一下全无,规规矩矩地一拱手,笑道:“是子衡搪突小娘子了,子衡在此道歉。”他再次一拱手,说道:“子衡并无坏心,只是在此临街酒肆之中吃酒看景,半日下来,只看见了小娘子一人。心里竟觉得与小娘子似曾相识一般,这才心急想要结识小娘子。恳请小娘子赐予名姓。”
呸,说得跟什么情定前三生、后三世的仇人似的。
华苓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声道:“我姓谢,行九。”
萧子衡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原来是谢九娘,在下知晓了。”他让开了路,眼神也颇有几分温柔意味:“谢九娘归家路上小心。”
简直是她最讨厌的一种人。
华苓眉头皱得死紧,在计较着是留下来计较还是回家,然后就看见了眉头皱得比她更紧的卫羿。
卫羿骑着马,从华苓的正前方行过来,很明显,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她。
“卫五……”乍一看见卫羿华苓很高兴,然后立刻开始心虚。
“阿九,你可知谢大四处寻你?”卫羿没有笑意的时候,一双狭长的褐眸凌厉万分,他扫了一圈周围,原本围观的大部分人居然立刻散去了。
“知道……”华苓抿住嘴。
卫羿暂且放过华苓,盯住了萧子衡。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气势完全不能比。
萧子衡的笑容僵了僵,拱手道:“在下凉州人士萧子衡,方至金陵数日,是为明年恩科而来的。”
华苓立刻说:“卫五,他欺负我。我迷了路,正想寻路回家,他从那楼上拿物件儿砸我,又叫小二拦住我不让我走,又问我名姓家门,还说要登门提亲。”
萧子衡的笑已经完全僵了。如果这谢九娘是他所想的谢九娘,如果这卫五是他所想的卫五……
卫羿下了马。他的步子极大,手好像比普通人长出许多,只是一晃就揪住了萧子衡衣襟。
萧子衡脸上渐渐带上了哭丧相,他如今无比后悔,为什么要去调戏这个小娘子呢?但是他连反抗都不敢。凉州在大丹边境,靠近末卢国高原,他无比清楚卫家人是如何彪悍的作风。他哀求:“卫五郎君,恳请勿要打脸……”
“谢九是我妻子,你竟敢欺负于她。她是我妻子,你怎敢说上门提亲。”
卫羿平平淡淡地说,提着一个高大男人就跟提着个布偶似的,一拳砸到了对方脸上,然后又是一拳,一共四拳,刚好对应华苓说的四点。
萧子衡杀猪般地惨叫,双手抖抖索索地捂住了面孔。如今他眼眶处两处黑圈,另两拳在胸口,疼得他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只可惜他还记得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摇摇晃晃,硬是站住了。
华苓用力鼓掌,充满了感动地看着卫羿:“幸好有你在,要不我这回可憋屈了,我差点就哭了,心里不知道多难过。”
萧子衡听得心惊胆战,这才明白,这小娘子看着娇滴滴的十分可爱,但其实那里有一点可爱了,明明是一肚子坏水、记仇、小气,最晓得见缝插针、看菜下碟的一个人!
一听华苓说差点就哭了,卫羿看萧子衡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离了,萧子衡哭丧着脸,连连朝华苓作揖道歉,连争辩都不敢:“谢九娘,一切都是在下有眼无珠的过错,在下愿意赔偿谢九娘的一切损失,恳请谢九娘大人有大量,切勿再与在下计较了……”
华苓也是对卫羿的威慑力叹为观止了,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这么一折腾她的心情又好了,笑了起来:“我要你什么赔偿?哼,我确实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你计较,再会罢,希望你真的能恩科及第,为国争光啊。”
这小娘子居然连场面话也说得叫人背心里凉飕飕的……见卫羿华苓两人都点头放行,萧子衡忙不迭跑了,心道最好以后不要再见。
卫羿重新上了马,调转马头,牵起华苓的马缰往前走。
“你大哥带了人出来寻你。为何独身一人离家。”
“心里不高兴。”
“心中不高兴,也有许多法子排解。”
“我就是不高兴。”
“为何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卫羿转过头来看着华苓。
华苓分毫不让地瞪着他。
卫羿拢起了眉。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小娘子这般模样。
他问:“为甚不能与我说?”
因为你毕竟与我不同,永远也不会相同。
因为我说了你也听不懂,说了你也没有必要听懂。
这就是两个世界的悲哀。
华苓眼里迅速盈满了泪。
☆、第127章 与卫羿谈
127
小娘子眼睛里全是泪花花。
卫羿自认眼力劲儿很不错,却也没有看清楚,这许多泪花花到底是如何在一二息的时间里冒出来的,他有点无措地闭了嘴,朝她看了片刻,嘴角往上弯了弯。
不过卫羿也算有些脑子,到底没有很明显地笑出来,顿了片刻,收了收华苓的马缰,让两匹马靠近些,然后他伸长手,轻轻地摸了摸华苓的面颊。温热的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滚过了他的指尖。
心尖尖疼了疼。卫羿拢起眉,道:“有甚作不到的事,我帮你作便是。”
华苓说:“你作不到!”
卫羿说:“你未曾说,怎知我作不到。”
华苓说:“你就是作不到,你就是作不到。”眼泪吧嗒叭嗒地往下掉。
卫羿说:“你说。”
华苓说:“不。”
街面上总是人来人往,但卫羿和华苓也许是当中最招惹注目的一小撮。衣着光鲜,眉目如画,任凭谁经过了都会多看一眼。
金陵生活安逸,民风也活泼,这下就有过路者大胆地调笑:“小娘子怎地不乐了,可是家人不令你买糖稀、元宵、笼饼食?”
“为兄长者怎可如此吝啬,那小郎君,还不快快与你妹妹买去。”
也是今日两人身边都没有跟着僮仆,看着又十分年轻、漂亮的缘故,才招惹来了许多调笑,不少人经过了还回过头来看,啧啧,那当街哭的小娘子可真是委屈,也真是好看那。
“刚出炉的蒸甜饼子——二文一个——”
“蒸甜饼子——二文一个——甜饼子——”
“——那骑马的俊郎君,买个甜饼子与你家小娘子食罢!”
两人的马都很训练有素,主人不叫走,就乖乖地停住了。
好几步外,路边一家粮米店子和一家香油店子夹着的小小一个角落里,有个短褐老汉在那里架起了一个糕饼铺子,铺子门口的蒸笼呼呼往上冒着热气,香甜的糕饼味道飘散开来,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深深嗅上一嗅。
老汉吆喝的嗓音又高又亮,还十分有节奏感,喜气洋洋的。刚刚出炉了一笼蒸甜饼子,老汉两只眼睛早就觑着左近可能会成为顾客的行人,站住不走的卫羿和华苓立刻就成了老汉眼中最好的目标,招呼得特别热情。
“兀那漂亮小娘子,我家的蒸甜饼子又香又甜,小娘子尝一尝罢!”
不管什么情况下,听到别人在招呼自己,人总是忍不住要注意一下的。华苓扭头往那老汉的方向看了看,视线模糊,摸出袖里的手帕擦了擦脸,这才看了个清楚,原来是个卖糕饼的。
左右的店子都十分齐整气派,左边粮店门口齐齐整整码着几个装了糙米的麻口袋,还有几捆柴,右边的香油店子门口摊晒着些油渣,门面也有三开间,糕饼铺子可怜巴巴地挤在中间,顶上还是茅草勉强搭的顶棚。
很简陋,但是那刚出炉的甜饼子确实有点香甜味道。
卫羿见她看了,便问:“阿九可要甜饼?”
华苓说:“不要。”
卫羿说:“阿九要什么?”
“都不要。”
“阿九可要糖稀?”
“不。”
“元宵?”
“笼饼?”
华苓耷拉着眼皮子,扯回马缰,抖了抖往前走。她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被些许小东西转移视线。
白袜子得儿得儿走了好一段,华苓才发现卫羿不在旁边,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卫羿刚好策马赶了上来,将一个青箬叶裹起来的饼子递过来,说:“甜的。”
华苓本想不要,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卫羿又把马缰拿了过去,牵着两匹马往前走。
甜饼热得烫手,是才出炉不久才有的温度。洗干净的青箬叶将饼子裹了起来,外面用搓好的细麻绳捆住,轻轻一扯就松开了,面食的甜香逸散。原来就是一个扁圆的包子,带着点粗面粉特有的浅土黄色。
华苓咬下一口,里面有馅,是磨碎了的豆馅儿。
麦子磨成粉做的面,制作者揉面时十分用心,外层很韧带着嚼劲,糖豆馅儿料也很足,吃着就是一份粗糙而原始的香甜,似乎还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华苓低头又咬了一口。
踏云和白袜子行得不紧不慢。
卫羿见华苓不哭了,才又说:“有不解之事便当与人说。”
华苓抽了抽气,说:“说了你也不懂。”
卫羿说:“时人应学之四书五经,我也曾学。”
华苓撇撇嘴:“上过学就很厉害么。”
卫羿没有说话。他的长处就在武,并没有放多少时间在文项上,开蒙之后确实只学了四书五经而已,还是药叟教的,与现今学堂中的教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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