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为爹爹煮茶。”谢丞公在矮几一边坐下,淡淡招呼道。
华苓眨眨眼,走过去在矮几另一边坐下,挽起纱袖开始烧水濯杯泡茶等一系列工作。谢丞公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如果在交谈的时候,发现她的心境不够稳定,谢丞公就会派她煮茶,一套流程下来,倒是很能静心。
一刻钟之后,沸开的泉水轻盈地注入壶中,青黄色的寿山黄芽在水中旋转,慢慢膨胀开来,茶香袅袅而出。
茶道是芍园的‘礼’课中重要的一项内容,几年习练下来,华苓现在的煮茶手艺很不错,动作也是很赏心悦目的。素手轻推,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送到谢丞公面前,华苓微笑道:“爹爹请用。”
“苓娘辛苦。”谢丞公右手举起茶杯,先是在鼻下轻轻一嗅,而后缓缓啜上一口。他点了点头:“火候尚可。”
好歹也是练习了几年,还只是‘尚可’而已……丞公爹的要求一向很高,华苓也习惯了,听了弯弯眼睛。捧着茶,她自己也喝了一小口作陪。茶很香,这是最上品的寿山黄芽,很对她的味蕾,不过身体现在是高速发育阶段,多喝茶不好,她是很节制的。
华苓的表情显示出她的情绪沉淀了下来,谢丞公这才注视着她道:“爹爹还记得苓娘曾经问,我族中为何有了异心之人。”
华苓抿紧嘴唇。族里这个问题,至今还没有解决,一直这么内耗,谢族的实力是一直在下降的。
等等,爹爹为什么提起这一点?
华苓睁大眼看着谢丞公,难道他的意思是,族里这些事和谢华鼎有关吗?
谢丞公说:“我与你说过,本家已经太大了。本家五房,分掌族中产业、奴仆兵力诸项事务,大得如同一列载了无数货物的马车,一艘载了无数兵丁的楼船,再放入一斤两斤物事,都怕要沉坠。本家族人亦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人想法都并不相同,也是常理。如今我族族人间表象和睦,实乃分歧巨大,已是沉疴难治,积重难返。”
“一切争端都为利益而生。我族以团睦立足,族人间以血脉伦理维系关系,但时日一久,血脉发散,原本同族人间当有的血脉情分就淡了,利益越发重要,谁也不愿落于人后,谁也不愿得利比他人少。”
华苓安静地听着。这是谢丞公第一次向她剖析族里的情势。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认为她还太小,不予她接触这些的谢丞公忽然就改了主意,但这主意无疑是很合她意的。
“我族自四百年前起始,每代择选家主皆依照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分毫无改。每代嫡系五房当中的优秀子弟参与竞争,以官职实务为考察要件,经重重考察择选出最优胜者为家主,不求嫡长。”
“不过僧多粥少。”华苓轻轻地说。
“正是如此。”谢丞公淡淡道:“上代丞公出自五房,本代丞公出自大房。旁侧系族人更无登顶之日,如何能不心有怨艾。家族巨大,我虽为家主,也总有不察之时,此等有异样想法者,暗中联合起来,聚成一股子不弱势力,为一己之利,将族人卖与外人者便是此等人。”
华苓捏紧了拳头:“爹爹,既然爹爹知道这件事,为甚不早早处置?”为什么要让曾经五郎、十三郎两小家的惨剧发生?
话语出口,她望见了谢丞公遍布细纹、难掩衰老的面孔,两鬓霜发。
华苓猛地意识到,谢丞公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像神一样知晓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她怎么能这样苛刻父亲呢。
只是愣怔了片刻,华苓立刻认错:“不,爹爹,是我想差了。只有千日做贼,无有千日防贼的。原本是最亲近的族人,我们原本就不会防备那许多,才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爹爹已经是女儿见过最厉害的家主。”
谢丞公笑了起来,被小女儿这样诚恳地称赞,竟也让他颇生出了几分成就感。他思虑了片刻,指节在檀木几案上轻轻一敲,道:“沉疴积重,不是轻易揪些喽罗出来,处置一番就可以解决之事。人身上之脓肿,若不待其发育完全,无法藏身,爆发开来时才处置,只会错手伤及好皮肉。我族中事也同此理。”
“——原来爹爹已经有了准备么?”华苓一直都知道谢丞公的厉害,这个爹爹就是那种走一步算上百步的人,对族里的事,他到底已经作了多少准备?他是不是打算等族里那些坏人都跳出来之后,一网打尽?
未雨绸缪如此,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谢丞公示意华苓重新给他斟上茶。
茶香袅袅之中,华苓琢磨不出丞公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似是带着隐隐的怒意,又似讽意,但最终是沉淀成了山中清客般的一份平淡,他道:“苓娘此话竟是不错的,作再多的预备,有时亦无作用。只因我等并不存心害人者,如何能得知彼等人之心思。”他重新提起了华鼎:“华鼎此人包藏异心时日已久,我容他在此,乃为观他所作所为。”
看见华苓表情难掩惊讶,谢丞公肃容道:“苓娘心思细腻,即使发觉彼人之异心,也勿要表露在外。”
“嗯,我知道了爹爹。”华苓郑重地点头。谢丞公是让她不要打草惊蛇——这已经是将她纳入可以知道内情的圈子里面,这是一份多大的信任哪。
虽然年纪依然很小,但这个女孩儿应承的姿态却一直是很稳重,很叫谢丞公放心的。他的表情稍稍缓和,道:“平日在家中行走,须将金瓯金瓶带在身边。三日后便是,但不可教此二女稍离。”
华苓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说:“爹爹,来自内部的敌人,往往比来自外部的敌人更难处理。其实,爹爹有没有想过,我们家族传承了这么久的规矩,也许并不是那么合适如今的情况,也许应该变上一变了?”
对于江陵谢氏子弟来说,江陵谢氏的祖宗家法是最高尚、最不能亵渎冒犯的东西。
谢丞公眼神一厉,呵斥道:“荒谬,荒谬,汝怎能说出此等话!又要仗着爹的宠爱胡说八道了?”
谢丞公很少在华苓面前展示出这样威严的一面,除了大郎外,换了兄弟姐妹中其他人在这里,怕是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但是华苓并没有。她有足够稳定而成熟的心智,懂得衡量优劣好坏,她很清楚谢丞公容忍的界限。
她知道这些话对谢丞公的观念来说,会是多么大的挑战,但既然开了头,她今天是打算要将心里的想法全都倒出来的了。
于是华苓在谢丞公严厉的眼神里越发是挺直了腰,平静地说道:“爹爹,依女儿所看,如今我们家族就是一个极大的小作坊。”
华苓的描述吸引了谢丞公的注意,再生气他也清楚华苓的想法总是有可听之处的,于是还是主动收敛了怒气,听了下去。
“我观那市井之间的小作坊,多半由小小一家子建起,阖家人为一件营生努力,或是制豆腐杂食,或是制日常玩意,从翁媪到五岁小童,人人皆要上阵。”
“若是一家人努力经营,老天也赏饭吃,也许一两年、若干年里收入就多些,然后这小作坊就可以再建的大些,家里人手不够用了,便从家外或买卖奴仆、或雇些长工来作帮手,这样便可以产更多的物事来卖,若是顺利,入比出多,多赚了钱,攒得几年便又能将规模扩大些。”
“若是再大些又如何?无非是再多买些奴仆,将产业规模扩大些,赚更多的银子。等得家资积累到差不多了,他便不满足于赚银子,他会将家里的子弟送去进学,若是有机会,便往官场走。族中代代有人出仕,家族就越发的好。”
华苓为自己换了一杯香茶,双手捧着杯细细嗅着茶香,轻声笑道:“也许爹爹又要斥责于我了,但我还是要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家族,难道从远古数千年前就是如此繁盛、如此高贵么?自然并非如此,是吧。”
谢丞公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小女儿竟敢对祖宗并不十分尊敬,笑的是,其实他是赞同华苓的话的。他对小女儿的性子还看差了些。能说出这番话,这孩儿的心比许多男儿还要宽广。
华苓继续说道:“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每个人都有家,每个家族都在孜孜求取发展、繁盛,但是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倒在了前进的路途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家,能够一直繁盛到我们家如今的模样。——我们家,当然是很好的了,我们家比起天家也不差什么罢?但是,爹爹你看往前那许多金粉朝代毁于一旦,非盛即衰,爹爹你认为,我们家的衰颓会在什么时候呢?”
华苓黑白分明、清澈到底的眼眸直直看着谢丞公。
这是一个比“王侯将相”更尖锐的问题。作为一族之主的谢丞公,听到这样的问题当真是刺耳无比。但他却不恼了,沉思片刻,叹道:“我已明苓娘之意。非盛即衰,非盛即衰……”他凝目看着华苓,道:“你方才所言之‘极大的小作坊’,可是指我谢族如同许多小作坊拢在一处?”
华苓展颜一笑:“与爹爹说话就是轻松。其实我们族里已经算得分工有序,诸房各担负一类职责,彼此情分深厚、合作良好之时,我族是无敌的。这样的规矩格局,支撑着我们谢族来到如此田地,膨胀成如此大族。但恕女儿直言,这便是如今我族的极限。即使再苛刻族人守规矩,也挡不住族人生异心,这是爹爹告诉我的话,不是吗,因为我们已经太大。若是不能照着如今族中的情形将规矩也变更些,只守着祖宗的遗泽,爹爹你说,等着我族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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