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宓便半蹲在榻前,一遍一遍拂着那件发黑的血衣,指尖落在绣着青竹的袖口上,凉眸,没有丝毫影子,一团晕染不开的浓墨般,空洞、浑浊,下巴覆满青灰的胡须,只依稀能看出侧脸冷硬的轮廓。
昔日生若惊华的天下第一美人,敛尽一身风华,只剩颓废。
千禅月怔住,却是怀里的孩童先于出声,唤了声:“哥哥……”浓浓的哭腔,显然在竭力忍住哭声,小肩膀抖得厉害。
秦宓抬眸,就一眼,冷得彻骨,十七小小的身子颤得厉害。
小十七说,他想娘亲了,千禅月便告诉他,娘亲不在了,小小的孩子只说,那哥哥一定最难过。
然后,千禅月带他一起来,有点冒险,毕竟今时今日的秦宓早就六亲不认,更是杀人如麻,程大说,三月前的一日,只因侍卫碰了小榻上的血衣,秦宓便大开杀戒,甚至发狂,斩杀了巫汀崖底数百头野狼。
他早便不是以前的秦宓。
千禅月将十七放下,挡在身后,毫不畏惧地走近了屋子,隔了几步距离:“你这幅鬼样子,”还是半年前的衣衫,一张容颜,不修边幅,将一身风华深藏,这便是今时今日的秦宓,落魄极了。千禅月又道,“若叫她见了,定会嫌弃你。”
半年来,第一次有人敢在秦宓面前提她,那个女子——闻柒。秦宓骤然灼热的眸,杀气肆意了。
他道:“你可以滚了,带着他。”拂着血衣的手指,若有若无地颤着,越发轻缓。
十七无声地抽泣,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泪汪汪的眼盯着屋里的人看,哭得凶了。
“我们都滚了,让你继续抱着那件发臭的衣服行尸走肉不死不活?”千禅月抬眼逼视,“你还要这样多久?半年不够?要到老到死吗?”千禅月一贯温润,却不得不如此咄咄逼人,却也不知,秦宓听进去了多少。
毫无情绪,秦宓仍旧看着榻上破碎的衣:“我要陪她。”
千禅月的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嗓音不由提高了几分:“大燕呢?北沧呢?还有他,”看了看十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千禅月重重叹气,“你都不管了?”
“与我何干?”
言辞,冰冷无情到了极致,唯独凝着那破衣的眸,有丁点柔软。
除却闻柒,这世间所有,秦宓都不要了,抛得一干二净。
千禅月忽然冷笑一声:“西启朝臣南诏,两路攻入大燕,新帝年幼,摄政太后消失匿迹,数位燕王趁此起兵谋反,内忧外患,朝纲混乱,大燕危矣,与你无关?”
秦宓冰冷的眸,不曾有过半分起伏,无波无澜。
千禅月再近了几步,语气铮铮:“南诏附属国西启破北沧水运,北帝无故失踪,储君虚位群龙无首,大燕左相代掌北沧,民心不得,北沧数位羽林军军统随主隐世,军心不稳,南诏势如破竹,北沧危矣,与你无关?”
秦宓道:“与我无关。”眸,依旧不起痕迹,僵冷得好似不暮的冰。
回答得真果断,不关痛痒,森冷得很。
千禅月不怒,反笑,不疾不徐地继续:“好,大燕比不得一件血衣,北沧也比不得,江山社稷与你无关,黎民百姓与你无关,那十七陛下呢?若南诏破国大燕,新帝被俘必死无疑,你要坐视不理?与你无关?”
秦宓不言,视线不曾错开那血衣半眼。
天下,江山,黎明百姓,甚至十七,都比不上闻柒穿过的一件衣。
十七哭出了声,不知为何,小小的他,眼珠里全是悲伤。
一向温润的千禅月却几乎用吼的:“他是闻柒的孩子!”
秦宓冷冷抬眼:“他不是。”
“你不能否认,你和他有一样的血缘!”
他并不否认,只道:“与我何干。”
千禅月还是无语凝噎了,他这文官之首的三寸莲舌也说不破秦宓久积的冰山一角。
“哥哥。”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鼻音。
不知何时,十七已进了屋,也不知怕,走到那小榻前,跪着小小的身子,哭着说:“我想娘亲了……”
秦宓拂着衣衫的手轻颤了一下,缓缓转头,用手背擦着十七脸上的眼泪,没有言语,秋井般的眸,沉浮了几下光影。
对于十七,秦宓并非无动于衷,却也仅此而已:“带他回去。”
千禅月置若罔闻:“你要陪她死在这里吗?”
秦宓猛然沉眸:“她没有死。”语气,一瞬强硬阴冷了。
千禅月冷冷道:“她死了!”
眸光一寒,秦宓一身杀伐,抬手挥出,毫不迟疑。
“砰!”
千禅月重重跌落在地,吐出了一口血水。
“滚。”秦宓眸微红,血丝爬满,摄出满身杀气,“我会杀了你。”
若道闻柒一句不祥,秦宓都不容。
千禅月吐了一口血沫,倒是不疾不徐,坐起身来,毫无畏惧之色:“等我说完了再杀我也不迟。”整好滑落的面巾,继续道,“你即认定她还活着,为何不敢去寻她?何必自欺欺人,何必守在这崖底,是要等到屋外堆满野狼的白骨再去陪她吗?或者你等得到她吗?半年光景不短,她回不来了,即便你杀尽了巫汀崖的狼,她也回不来了。”
秦宓微微抬手,掌心聚了浓厚的内力,只要一招,他能让千禅月粉身碎骨。
巫汀崖的狼快被它杀尽了,只是他的闻柒,为何还不回来,他怕等不了,会去陪她……
缓缓垂下手,秦宓将那件血衣抱紧了怀里。
千禅月撇开了眼,有些不忍,嗓音艰涩:“你若认定她还在,就去寻她,哪怕她面目全非,哪怕你终其一生。”微顿,他说,“或者她不在了,起码杀尽了她的仇敌,你再去陪她。”
“不止巫汀崖的狼,还有南诏。”
“不然……”
“闻柒会怨你的,她那样骄傲的人,而你为了他这样怯懦。”
秦宓忽然抬起的眼,凉得荒芜,那样不知所措,那样胆战心惊。
到后半夜,十七才昏昏沉沉地睡下,千禅月抱着他出了屋子,程大一干人全等在门外,立马上前。
“怎么样了?”
千禅月将十七递给叶九,说:“准备一下,回北沧。”
梁六常叹了一口气:“爷终于活过来了。”
众人都红了眼,不再言语。
这夜,巫汀崖上,狼嚎了整整一夜,到子夜时分,方静下,浓重血腥味久久不散,崖底的小屋后,已堆满了野狼的尸体。
次日一早,晋五便安排好了启程,十七抱着崖底的礁石,怎么也不肯撒手。
叶十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陛下,该回去了。”
十七拼命摇头:“不,我不走。”小孩子身量不高,整个人攀着石头,紧紧抱住。
叶十看了一眼小屋,哄着:“陛下,六爷也会回去。”
“我就不走,不能把娘亲一个人扔下。”说着乌黑的眼珠子红了,十七咬着牙,也不哭,就是不肯放手。
小小的孩子,不懂太多,只是左相于他说过,闻柒在巫汀崖,回不去大燕了。十七便记下了,所以舍不得就这么走了。她娘亲最闹腾了,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虽说童言无忌,却让叶十忍不住湿了眼眶,不知该说何了。
“你娘亲不在这,我带你去寻她。”
一双白皙的手将孩子托起,指尖骨节分明,很瘦。
十七怯怯地抬眼,乖乖松手了:“哥哥……”
又是一身白衣,秦宓的脸依旧绝美,只是,越发清冷了。
秦宓将十七抱起:“父亲。”他说,“我是你父亲。”
十七红着眼,忍着不哭,眼眶里的泪一闪一闪:“娘亲她……”他无声的哽咽。
“她在等我们。”秦宓抱着小小的孩子,走得很慢,回眸,久久凝望笼在黑雾里的巫汀崖,“十八,她在等我们。”
“我是十七。”
秦宓轻轻摇头:“你是他的孩子。”
而他与她的孩子,兴许已经葬在了这巫汀崖底,他的女子又在哪?兴许如千禅月所说,寻她,哪怕她面目全非,哪怕他终其一生。
闻柒,等等我,可好?
四日后,北帝归国。
天襄六十年,季秋之初,北帝回朝持政北沧,亲征南诏,遣兵三十万,攻南诏于清水湾,三日,破南诏七十万守军,南诏退百里驻守浚县。
七日后,北帝再起烽火,攻南诏于浚县,北帝独闯敌营,擒南诏池渡将军,南诏军心大乱一溃千里,四日狼烟,南诏大败,全军覆没,北沧收复浚县。
天襄六十年,仲秋上旬七日,北帝摄政大燕,遣常钰王五十万龙虎军征战云水,六日,云水收复,南诏退百里边关。
天襄六十年,仲秋中分,北沧高阳王百里将军挂帅,征战西北失地,北帝亲征援军,一日,破西北城,南诏连退三城。
天襄六十年,仲秋下旬十日,大燕北沧两路围南诏于乌山,南诏不敌,四十万大军全殁,援军遭截,乌山失守。三日后,破南诏灵蛊三城。
天襄六十年,仲秋之末,北帝于南北边塞起兵,挥军西下,攻西启靖江,北军六十万势如破竹,连破西启五城,南诏援兵西启,拦路遇大燕龙虎军,援军覆没。
天襄六十年,孟秋之初,北沧破城西启,西启大败,朝臣北沧,封郡: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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