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苏府匾额被换成李府时,这座园子便已经过了大翻修,除了大门之外,已经没有半点当年苏府的样子。人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最起码还有旧物可遥寄思念之情,而此地此景,连过去的一花一木也不曾留下,仿佛要把这里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都一并拔除,不遗一丝痕迹。
荣王默默垂下了眼,尘封的往事,掀起来时还是一阵阵揪心的痛。
天色依然晦暗,寒风也一刻未停,吹在身上刺骨的冷。
他来这里是为了那幅墨马图,昨晚李砚汐与刘小挚的谈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了千万次,也许只有李砚汐才知道这幅图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可是,他要怎样才能与这位李舜的二女儿说上话呢。
堂而皇之的问,那必然会引起李舜的怀疑,到时候就会给小珏惹麻烦,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敏感的时候,若是不进去问,这李二小姐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玉,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到时候还没等到她出门,他就已经被心中的那个疑团给憋死了。
他不由长叹了口气,踌躇着离开了。
而金钉朱门内,李舜端坐在竹黄包镶平头案前,双眸紧锁着落地锡莲灯上的火烛,赤红的烛光在他眸中跳跃,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一旁,坐在花梨木轮椅上的李砚云安静的陪着,沉默半晌,方道:“父亲,您午膳也没用,我吩咐兰婶下了碗您最爱吃的油泼面。”
“好,让她多下一碗,为父看你吃的也不多”,李舜收回目光,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父亲,孩儿……还是有些担心”,李砚云用手转动轮子,朝父亲走近了些,“沂王在朝上分析的偏僻入里,晋崇钰守卫北疆多年,皇上绝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一个巧合而杀掉他,更何况,他还是宸妃的亲哥哥,他与当年的曾懋飞是不一样的。”
“呵呵……为父并不打算让晋崇钰死,而且只要有李家一日,晋崇钰就绝不会死,为父只是想要提醒皇上,他晋崇钰也跟老夫一样,是甩不掉的大尾巴,他要是想剪除,那他自己也得出点血。”
李砚云默了片刻,恍然道:“这是制衡之道。不管晋崇钰是否通敌叛国,皇上都会对他产生芥蒂,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李砚云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先前,皇上偏信晋崇钰,以为逼他表态就可以除掉我们李家,殊不知,他这是引狼入室,眼下,整个大洹也只有父亲您能与晋崇钰抗衡,这样,我们李家就依然会屹立不倒。”
“皇上这步棋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是赢家,原来我们李家一手遮天,如今来了个晋崇钰,就少不得要分他一杯羹了。云儿,凡事都不可太乐观,要最好最坏的打算,这世上没有什么计划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只有想到最坏的结果,才能制定出最佳的解决措施。”
“左琳已经死了,如此便是死无对证,也脱是哈木良的死士,他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制作信件的人已经被灭了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张大诚了,不过他全家的命都捏在我们手中,他是不敢反水的,父亲请宽心。”
李舜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晦暗的天空,负手道:“这些都不是关键,就算有证据证明是我李舜做的,他皇上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杀了我,他儿子坐得稳这个江山么?”他返身望向女儿,肃然道,“云儿,为父说让你做最坏的打算,并不是指晋崇钰,那你现在可知为父指的是什么?”
李砚云垂眸沉吟片刻,点首道:“孩儿受教了,请父亲放心,孩儿的事,自己会处理妥当。”
“为父对你向来放心”,李舜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孩子聪明,心细,胆大,为父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太过要强,女儿家平和一些方能宜室宜家,当初若不是你太争强好胜,这双腿也不会……”
“父亲,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孩儿这双腿残了,也依然是李家的长女”,李砚云的眼眶有些润润的,父亲挺拔的身影也渐渐变的模糊,“李家没有男丁,那我就有责任与父亲一齐扛起家族的兴衰荣辱,我们李家绝不能步苏家的后尘。”
“好孩子”,李舜眼中难得流露出父亲的慈爱之色,他拍了拍女儿的背,欣慰的点首道,“难为你……”
一语未了,便见管家破门而入,神色惊慌地道:“老爷,小姐,不好了,宸、宸妃娘娘薨了!”
☆、第七十九章 解局
晋宸妃的薨逝再一次在京城引发轩然大波,因为她的死……被认定是他杀。
当吴贵妃满面泪痕,嘴角噙血,伏在地上抓住宏治的龙靴说自己冤枉的时候,荣王仿佛看见了藏在背后那双将她推倒的手,那是一双能弹得一世好琴的纤纤素手。
他对梅荨重新燃起的那些好感,也瞬间被这残酷的一幕冲刷殆尽。
前几日梅荨进宫觐见晋宸妃,曾给过她一只丁香色香囊,当时晋宸妃解开囊口,只瞥了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犹如看到妖魔一般,实际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心魔——一粒剧毒**,名唤千鸩。
九年前,正是晋宸妃,当年还是充仪之位,联合沂王的母妃吴贵妃,用千鸩毒死了安乐公主的生母茹贵妃,并收养了赵昀。母凭子贵,再加上曾懋飞被杀,晋崇钰被重用,她在后/宫从此平步青云。
茹贵妃是苏珏的姨母,深受宏治的喜爱,当时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自然也是集怨于一身,九年前苏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她正好身怀六甲,吴贵妃担心她诞下皇子与他的儿子争辉,便趁着苏家遭难,宏治冷落之际,遣依附于她的晋充仪暗中在茹贵妃的安胎药中下了千鸩,此种**见血封喉,茹贵妃仅仅吃了一口,便毒发身亡,一尸两命。因为寻不到确切的证据,当时所有人包括宏治在内都认为她是因苏家被灭门才服毒自尽的。
因果循环,而今晋宸妃也毙命于千鸩之下。
并用自己的死换得吴贵妃的冷宫岁月,还有晋氏全族的性命。
所有的伪证晋宸妃都安排好了,而且随着她的死,当年茹贵妃死亡的真相也会彻底浮出水面,如此幕后黑手吴贵妃便无所遁形。
茹贵妃的死一直都是宏治的一大心病,对她,宏治的心中一直是愧疚自责的,如今查出茹贵妃不是自尽,而是被吴贵妃所杀,现在又因为确定自己的儿子要被立为储君,而将晋宸妃灭口,好掩盖当年的丑相,种种恶行,令人发指,宏治登时便雷霆大怒,当场就给了吴贵妃一记重重的耳光,将她掴倒在地,还下令褫夺贵妃封号,打入冷宫。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吓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发如此大的火,还把一个儿子即将立储的贵妃一贬到底,沂王求情不成,软瘫在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妃被侍卫拖走,华丽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晦暗的天色里。
安乐一身缟素,可她却不知是为自己的生母还是为这个弑母凶手却也养育了她九年的养母所穿,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一个成日里笑呵呵的公主现下却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直愣愣地望着冰裂纹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王每日都会去毓秀宫看望她,可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有劝过来,急的董喜直撞墙,今日掌灯的时候,陪了三个时辰的荣王见昀儿还是一言不发,只好长叹着气回王府了。
秋风萧瑟,吹得枝上的黄叶瑟瑟发抖。
想到昀儿哀默的样子,荣王的心一阵阵绞痛,这本来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争夺,却无辜牵连了安乐,如果当初知道安乐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宁愿安乐永远生活在谎言里,最起码她会开心一世,宫闱之中的血与泪已经够多了,为何还要搭上安乐呢?
梅荨,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望着夜色弥漫的尽头,荣王感觉自己分不清方向。
梅府后花园的石桌旁,梅荨捧起手中的酒盏,酹于地中,而后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北方,面无表情:“姨母,小珏这么做,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我知道你宁愿自己冤仇不雪,也要让昀妹妹开心的活着,可是,我觉得昀妹妹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苦是甜,都要自己尝一尝,以后即使小珏不在了,她也可以独自面对风霜。”
“你替姨母报了仇,她怎么会怪你呢”,舞青霓一身雪青色云纱褙子,立在温黄的晕光下,仿若薄云玉带。
“琀姐姐,你怎么来了”,梅荨有些惊喜,她执起酒盏在舞青霓面前晃了晃,“正好陪我喝酒。”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舞青霓故意上下打量了梅荨一番,唇角噙着笑,“我在想一月未见,你怎么也应该是面色惨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卧病不起了,没想到这会子还能下地活动,不错。”
“酒还未入腹,就说一堆醉话”,梅荨将石桌上的一坛酒推给舞青霓,“怎么挑这个时辰来,不怕墨葵揭你的皮么?”
“你干了这么一宗轰动天下的大事,我怎么能不来祝贺一下呢”,舞青霓坐到石凳上,一把夺过梅荨手中的酒坛,白了她一眼,“没本事就不要喝,还是说正事吧,我问你啊,你怎么不直接救晋崇钰,反而要折掉晋宸妃呢?”
“那你知不知道也脱被关进诏狱之后怎么样了?”梅荨紧了紧身上的丁香紫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