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云应了一声是。
她思索片刻道:“荣王向来不理朝政,素来只知怡情观花,他根本没有如此手段,这宗事定有蹊跷,依女儿看……他暗中一定有人襄助。”
李舜沉默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才是真正的对手。
他的双眸深如寒潭,明亮的火光映在里头,也照不见底。
※※※※※
钱丰裕,字和祥,南阳府邓州人,天顺六年己未科二甲第六名进士,累官至工部尚书,系浙江及南直多地贪墨修河工款案首犯,自知罪恶滔天,而今已畏罪自杀,宏治十九年建巳月之晦,于家中抄出巨额赃款,皆没入国库。
这是这些天来京城的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话题。
☆、第十七章 心事
王府内院里的榴花开的像紧蹙的深红巾子,照的人眼明晃晃的。
侧王妃穿着竹青色刻丝忍冬褙子,坐在红木嵌竹黄画案前描花样子,玉色云纱上的缠枝紫藤只有寥寥几笔,显得有几分落寞。
她指尖饱染丁香颜彩的羊毫顿在虚空处已经有一刻钟了,笔端与云纱间只有一指的距离,却好像是一段永远也越不过的千山万水。
宿月脸上也是寥落的,自从知道伴云是李府细作还被曝尸荒野。
她轻轻地唤道:“王妃,有心事么?”
侧王妃省过神来,将笔搁在松石磁笔架上,空洞的看向院子里火荼的榴花:“宿月,如果你发现你深爱的人一直在欺骗你,你会怎样?”
声音飘渺的好像山间萦绕的雾霭。
“王妃”,宿月眼中溢出不忍之色:“我想王爷没有告诉你实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王妃你就不要责怪王爷了,他做的也是朝廷大事,我们闺阁女子自然不该知道的如此之多。”
侧王妃垂睑,幽幽的叹道:“你不明白”,沉默片刻,她微笑了笑,音容悲戚:“你怎么会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宿月心中正暗自焦灼,便听到了外头熟悉的脚步声,她如逢大赦般笑道:“王妃,王爷回来了。”
侧王妃收起思绪,挤出一抹笑容,起身迎了出去。
天气渐热,荣王穿了件牙色暗纹夹纱直裰,可沐在脸上的笑容却一直都似三月里的春风。
侧王妃将霁青磁茶盅置在瘿木心炕几上,坐到了湘妃榻的另一侧。
荣王看了看宿月拿在手上的云纱,笑道:“天气愈发的热了,这是给我新做的么?”
“王爷的前些日子已经做了几套,这是妾身的”,侧王妃笑容里夹杂着几丝咸涩。
荣王温和的笑了笑,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神秘,他屈指朝她伸出手来。
侧王妃会意,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银镯,轻戴在了她白皙的腕上,握着她柔软的手道:“这上头的并蒂莲是我让他们照着我画的样子雕的,喜欢么?”
侧王妃展颜道:“怎么忽然送我镯子?”
“可算笑了”,荣王随着她笑起来:“赔罪的,原谅我么?”
侧王妃笑嗔道:“你都还没告诉我你的罪是什么,怎么让我原谅?”
荣王歉然道:“钱丰裕和伴云的事,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
侧王妃略疑道:“伴云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又会跟钱丰裕扯上关系了呢?”
“这宗事要从沂王南下后,浙江巡抚荀琇被杀之事说起……”
梅荨知道舞霓裳被抓之后,即刻飞鸽传书给梅府,让潜在荀琇身边的梅家人“揭发”他参与贪墨,实为搜集罪证的事,并在他府中备好封存未动的赃银与参劾沂王贪墨的折子,好让沂王误以为他真的是清官,之后又让浙江道御史乔子泰秘密拟了一道折子,让梅家亲信与乔铣一齐送来京城。
梅荨再利用伴云盗出消息,引他们去巷子偷听荣王跟乔铣的谈话,然后她再让荣王到护国寺设下埋伏,一举擒住钱丰裕。这钱丰裕是工部尚书,对这修河银子的去向是一清二楚,他被抓了,李舜就一定会弃卒保车,如此,就可以借李舜的手杀掉钱丰裕。
早在上一世,梅荨就知晓沂王等人贪墨修河工款的事,只是无人揭露。
“……所以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实际是我故意说给伴云听的。”
“原来如此”,侧王妃道:“你如果事先告知于我,那还怎么引得伴云上钩呢,你不用赔罪。”
荣王拉着她的手道:“是我让你担心了。”
侧王妃脸色微黯,摇首道:“是我识人不明,方会让李府细作混入王府,陷王爷于危险之中,还好梅先生发现的及时,否则……”
荣王眸光一阵亮:“上回你说河道贪墨案是铁板一块,无人能撬的动,如今,她可是空手套白狼,这账册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为的就是让李舜上钩,父皇今日诛了浙江及南直多地的布政使、参政、按察使、知府、知州等一干贪官,真是大快人心。”
侧王妃见他说起梅荨时,眼中露出与有荣焉的神采,她眸子黯淡了一瞬,强笑道:“不是说案子牵涉到沂王么,王爷此事为何没有深究下去呢?”
“这宗案子涉及皇家人,再则,沂王与我有手足之情,我想,父皇也不想看到我们自相残害……”
侧王妃的声音低低的:“梅先生这一计倒是一石数鸟。”
荣王细细瞅着她的双眸,轻问道:“你不开心么?”
侧王妃笑着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拖累王爷。”
荣王眼中一阵涟漪,他起身将她紧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手:“如果没有了你,我的生活便没有半分乐趣可言,你知道么,当初我知道你被没入了教坊司,我有多难过,我日日跪在父皇寝宫门外求情,连我自己也记不清跪了多少天,哭过多少回,我去求母后,求太子哥,只求他们把你还给我,可是你却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你知道我在寻你么,可你为什么这么久方回来见我,我好想你,想念以前我们快乐的日子,小珏,以后你再也不许离开我。”
两行清泪扑朔而下,侧王妃埋在他的胸口,低低地道:“如果……如果我骗了你,你会不会原谅我……我不想失去你,真的不想……”
荣王的嗓子有些嘶哑:“没有我的允许,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你等我,等我登上了皇位,就再也没有人敢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对不起……对不起……”侧王妃无力的重复着,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
清冷的院子里,梨花已榭,木叶绿满枝桠。
墨葵斟了两碗茶上来,含笑道:“青霓姐,这回可是我智激钱丰裕,他才去的护国寺,方能当成替罪羊,你要拿什么谢我呢?”
舞霓裳穿着雪青色摘枝菡萏暗纹褙子,闲倚在石桌上,瞟了她一眼:“高湛不去,去的自然是他了,看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今儿晚上多赏你几个男子就是了。”
墨葵嗔了她一眼,就吩咐小厮整理园子去了。
舞青霓上下打量了梅荨一眼,打趣道:“怎么感觉好像你方从牢里出来似得,来之前,照过镜子了么,脸白成这样,也不怕吓着路人,差不多就回去吧,我可不想你吓着我园子里的客人,断了我的财路。”
梅荨淡笑道:“能从诏狱出来的,不是死了,就是残了,你是怎么完好无损回来的?”
舞青霓理了理袖子上被风吹乱的流苏:“当然是全靠小珏你足智多谋,用一招蒋干盗书,就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了。”
“你少装糊涂,我可是听说,他把你带到诏狱后,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伤,你在牢里吃的喝的可不比我在李府的差,有没有这么回事”?梅荨笑问道。
舞青霓不以为意地道:“那又如何,我舞青霓在大洹的名号比你梅荨的还要响,有多少男子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不差他高湛一个,对了,我忘了问你,高湛之前陷害荣王是怎么回事?他跟李舜真的是一伙的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梅荨轻笑道:“不差高湛一个,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舞青霓白了她一眼,嗔道:“不说就算了,你赶快回去吧,等脸红回来了再过来见我,不然,就别踏进我的园子一步,听见没有,还有啊,上回你带来的梨花春走了味儿,我把它埋在梨树底下了,等来年花开了,咱们再喝。”
梅荨点首答允。
在回李府之前,梅荨去了一趟望海楼,置着花卉虫鱼画屏的雅间里,荣王已经坐着喝了三碗茶了。
荣王见她进来,放下茶碗,笑道:“临窗的位子是留给你的。”
梅荨笑坐道:“眼下我明着是沂王的人,去王府不大方便,咱们以后私底下就在这里见面。”
荣王点首:“之前的事,我……”
“王爷性子素习温润,之前你会如此着恼,正说明王爷是惜琴之人,梅荨钦服。”
荣王默了片刻,道:“闲下来,可以找你去荷殿风回喝酒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打破现在的宁静呢?
梅荨淡然道:“与王爷见面太多,只会引起沂王的怀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王爷还是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