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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女 (月明华屋)


  “大师真是好圆活的笔法。”柔止看着纸上的笔墨,内心忍不住发出赞叹,灵澈却捋了捋下颔的胡须,摇头道:“娘娘,天上有日月,世间有阴阳,颜色有黑白,对立本是如此简单。然而,阴中有阳,白中有黑,却又不是如此简单。娘娘,你说的这个人是生是死老僧并不好断定,不过,老僧还请娘娘记住一句话,世间凡事都有他的多面性,若自设樊笼,一味截根盘之固执,钻骨髓之治疴,那么老僧也无法替娘娘化解心中之事。正所谓心就是命,命就是心;若要改命,须得改心呐。”
  心就是命,命就是心……
  远去的飞鸟背驮着夕阳归巢而去,寂静的山林,杳杳的钟声在金黄的落日中渺渺回荡,不绝于耳。柔止告别了灵澈禅师,肩垮着包袱,人站在山顶上,乌黑的双眸仍旧是一片迷茫之色:心就是命,命就是心;若要改命,须得改心。
  灵澈大师的这句禅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的,有些事情,她不懂得。等到她真正懂了,已是蚌病而成珠,另有一番觉悟和光景了。
  ※※※
  话说两个月前,平阳中都传来地动灾害的消息,那次地动虽然不算很严重,但距离几百余里的帝都有强烈的震动之感。当时,平阳的十三个州县地裂成渠,村堡移徙,两千多余座的房屋及寺庙崩倒殆尽,城中压死者不计其数。
  关于这次灾劫,朝廷早已拟出最好的应对方法和举措,该怎么救灾,怎么发放灾粮,这本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皇帝正和皇后闹别扭、皇后离家出走、皇帝消磨颓废的这几天,一副触目惊心‘宏伟巨画’像惊天炸雷般闪现在皇帝眼前——
  “新皇登基逢歉年,各种灾劫祸连连;可怜百姓扶墙走,枯草连根无水煎;慈母弯腰□□瘪,稚儿嚼吮口无血;百里加急设粥棚,粥里清汤照骷髅……”
  这是一首七言诗,洋洋洒洒、鞭辟入里的数十行字就落在画下的最右角。画上虽没有署名印章,也不知道是谁所写所画,然而,几尺来长宽的宏伟巨画,有成堆的白骨,有满地的饿殍,有瘦得前胸贴后背的老妇,有为一口米粮卖儿卖女的家主……遒劲的笔力,老道的笔法,讥讽的诗句,将人世间最萧条、最悲惨的景象一笔不漏展现给当权统治者。
  刘子毓凸起的青筋在额上缓缓波动,一直从眼角牵到太阳穴,这一句句,一笔笔,哪里是什么画和诗,分明就是一道响亮的耳刮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再也忍无可忍,将那画轴往金砖地上一摔,他阴恻恻笑起来:“好一个‘新皇登基逢歉年’!好一副大气恢弘的《盛世哀鸿图》!朕问你们,你们常常来朕这儿要银子讨钱粮,朕也如愿以偿给了你们,结果,你们倒是做了好人,这昭著的臭名却让朕来背着?呵,告诉朕,这么一份好礼,你们说说,朕该将这画裱起挂在正大光明匾后?还是宗庙祠堂?”
  殿内鸦雀无声,俯伏在地的群臣能感觉皇帝那不可遏制的气积和怒意,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把头往下低了又低,都不敢发出一声。
  刘子毓又问:“负责这次查赈放粮的钦差是谁?”
  “回皇上,是、是刘远勋。”纪怀远袖子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声音相当无力。
  “这两个月期间,刘远勋可有平阳的奏折来报?”
  “有是有,但……”
  “有是有,但都是功歌颂德的好消息是不?”
  纪怀远无话,刘子毓嘴角又噙起笑来:“哦,朕想起来了,这刘远勋不就是你纪大人举荐的吗?怎么,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也敢瞒着你不上奏?”
  “臣、臣……”
  纪怀远纠纠结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远勋是朝野出了名的清廉之吏,他信得过此人的人品才举荐了他,然而,却没想到……刘子毓脸色一垮,手往龙椅的扶手重重一拍,说了声“一群巨蠹”,下了榻,面部阴沉地拂袖而去。
  此次事情,闹得的确很大很大,丹阳,若是个远乡僻壤的州县倒也罢了,偏偏是挨着帝京数百余里的繁华之都,若从另一方面讲,也和天子脚下差不多了。
  天子脚下,居然能发生这种饿殍千里的人间景象,这简直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笑话和讽刺!
  那副长卷巨制还冰冰冷冷地搁在那儿,刘子毓对着它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能的昏君、无所作为的昏君,昏君,昏君……这画上的每一笔,每一字,每一个线条,都像一把尖锐的锉刀,锉裂人的心脏,割破人的神经。看着看着,他终于站起身,望着窗外,表情沉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果儿,不管你心里多么怨我恨我,可我还有我的子民,还有我作为一个皇帝的责任啊……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亮,刘子毓谎称到皇觉寺祈福上香,然后带上几名亲信随从,乔装成朝廷委任的查赈御史,微服出巡,亲自来到了平阳这个地方。
  地震过后的平阳的确只剩下一片萧疏和荒凉,一排排屋瓦房舍东倒西歪地撑在地平线上,分明是入夏的季节,然而残砖断瓦上长出的野草和小花,却如在瑟瑟的秋风中纷纷扬扬。刘子毓一行队伍的马匹疾驰在满是烟尘的黄土大道上,内心的沉重仿佛在荒年里疲惫延伸,怎么也到不了尽头。
  是啊,才行了不过断断数日,这一路上,没见过的都见过了,有架着吊锅煮死猫死老鼠的,有挖野草根果腹的,刘子毓骑坐在马匹上,他曾亲眼目睹过几个大人和小孩,他们衣不蔽体,背坐在一块废墟上,手里啃着才从泥里挖出的红薯和树根,吃得满嘴是泥。
  刘子毓再也不想看下去,催鞭疾驰,恨不得马上消失在这些地方,然而,行着行着,行至某个荒凉的村口时,他又忍不住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德誉,你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前面石桥下有一群满身是泥的乞丐好像在争抢什么,他们围成一堆,推的推,赶的赶,空洞野蛮的声音仿佛撕裂成无数条裂缝,每一条裂缝里都塞满了原始本能的饥饿、疯狂、和扭曲。冯德誉依言跳下马背走过去,踮起脚尖往那地方看了看,然而,这一看不打紧,他“呕”的一声,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怎么了?为何作此模样?”
  刘子毓狐疑地俯视着他,冯德誉捂着胸口,转过身强颜笑着说:“回公子,不是什么稀罕要紧的事儿,这不,一群乞丐饿慌了,在那里争抢馒头吃呢!”,“是么?”刘子毓显是不信,眼朝那边望了望,也跳下马匹,决定亲自去瞧一瞧。
  “皇、皇上……”冯德誉正要拦住他别看,然而,来不及了,一副人吃人的景象就这么活生生地展现在刘子毓面前。
  悲凉血腥的冷风在刘子毓耳边一下又一下地刮吼着,他两眼发怔,就那么一动不动定在那儿,像木头桩子似的,脑袋被抽空,意识被冻僵。是的,这不是眼花,这人吃人的景象,的确不是自己眼花。那是一具被肢解了的年轻尸体,尸体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泡得久了,已经有点腐烂了,东一块,西一块,仿佛是被切割的死猪肉,即使生了蛆,还是被一群饥饿的人啃得津津有味……
  刘子毓的全身各处仿佛被刀子狠狠切割着,从皮肤到骨头缝里,一下又一下,支离破碎,仿佛被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也算是个手段狠厉的君主了,什么大世面大场景没见过,然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的视线开始一片眩晕。
  他支撑着双足,手握着拳头,正要强行着转过身跳上马背,然而,刚走了两步,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捂着胸口,“呕”的一声,埋下头大吐起来。
  尸体、乞丐、尸体、乞丐……不,那是他的子民,不管是吃的还是被吃的,那可都是他的子民,是他所统治的子民!
  这一路上,冯德誉和若干亲信随从都不敢说话,大家沉默着,时不时朝刘子毓偷望一眼,冯德誉吞了口唾咽,本来想开导他这些事情小时候已经见过好几次了,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这样,转过一道黄土崖,又过了一道黄土崖,好容易赶到平阳的中都时,天色已经渐暗下来。
  “皇上,距离平阳府衙的路程还有一段距离,要不要咱们先找个客栈好好歇一歇?”一行人下了马,冯公公小心翼翼问道。刘子毓眼望着面前一片片荒凉的残砖废墟,语气怅然道:“歇?你都说说,咱们现在能往哪歇?”
  是啊,能往哪歇呢?
  冯公公环顾四周,这才惊叫自己说错了话。他们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早已不是繁华的平阳热城了,这是一座如同地狱的死城。街不街,道不道,满眼的断墙颓垣,满目的狼藉废墟。是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灯光,没有欢笑,没有繁华,没有人声,劫难后的城区,只有偶尔几个瘦骨嶙峋的灾民形同乞丐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在骤失家园的街道上,在失去文明的记忆里,凄凄惨惨地诉说着眼前的悲苦和疮伤……
  刘子毓站在灰色的断墙废墟上,身后一挑破烂的酒幌子在莽莽的寒风中猎猎飞舞。他背上打了个寒噤,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正觉无从可去时,突然,只听“驾”的数声,几名官兵正骑着马匹向他们这边疾驰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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