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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不止如此,”贺兰柬道,“我探过诸位族老的口风,他们为求安稳,多数不愿主动进攻匈奴。称云中城池固若金汤,百余年不曾被敌攻破,每每都是拖敌疲惫,不得不撤走。他们相信这次与匈奴之战的结局也会是如此。”
  商之默然,良久方道:“恪父心意如何?”
  “反对进攻的人中,正以宇文恪为首。”贺兰柬颇是无奈,眼见商之双眉紧紧皱起,不由在心中叹息:宇文恪那个犟驴素来执拗,偏又是鲜卑最劳苦功高的族老,接下来怕是有的为难少主了。帐中一时寂静无声,贺兰柬侧首望了眼帐中角落的更漏,子时已过。原来新年的三元之日就这么过去了。毫无喜气,满是烦忧。贺兰柬撑着病体熬了一日,到现在已觉疲惫不堪,遂收了羽扇,揖手告退。
  “柬叔,”在贺兰柬将出帐时,商之忽然叫住他,“明日是……”
  “是主公的生忌,”贺兰柬微微含笑,“少主放心,宗祠一切已打点好。”商之点点头,烛光摇晃,贺兰柬只觉他的神色平静得有些模糊,想要开口时,商之已道:“你去休息罢。”说完,他低头执了炉上温着的酒壶,自斟上一杯酒。
  有什么对方不对――贺兰柬看着他,心中琢磨,少主这次回来后,似乎愈发喜怒不行于色,双目敛尽光华,暗如深渊,无懈可击的沉着中,却连最后一丝独属于年少风发的神采也悄然不存。他杵在原地思了片刻,低不可闻地叹了叹,转身离开。
  出帐行了几步,耳畔忽传来一人轻轻呼唤:“柬叔。”声音冰冷飘忽,吓了他一跳。转目看去,校武场空旷的雪地里,拓跋轩孤身站在那,手里举着一柄木刀,正对天仰望。
  “轩公子,”贺兰柬裹紧裘袍,顶着寒风上前,“作甚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拓跋轩低头,看着明火燎燎的帅帐:“方才在讨论什么?”
  火攻之计除了商之郗彦与自己三人外仍瞒着诸人,贺兰柬此刻也不好明说,含糊道:“在商量破敌之策。”
  “破敌?那就是要主动进攻了?匈奴大军三十万,柔然二十万,数十倍于鲜卑,真的能打赢麽?”拓跋轩端详着手中木刀,似在揣摩,“正如以木对铁,结果会如何呢?”他斜睨着贺兰柬,贺兰柬不明所以,笑道:“这怎么能比?”
  “不能比么?”拓跋轩抿住唇。
  贺兰柬摄于他语气的认真,笑而不语。拓跋轩暴喝一声,横臂将木刀掷出。
  刀锋破空,凌厉穿透将台上坚厚的铁壁。
  贺兰柬目瞪口呆,拓跋轩扬眉吐气,放声大笑:“刀锋所向,斩荆披靡。威力如此,孰敢小觑?”
  这句话说得甚是高昂,即便是在帅帐中的商之,也听得格外清晰。他微微怔了怔,倏而,唇角却慢慢扬起。
  郗彦一直坐在案侧翻阅密报,长久静默,声色未动。直到此刻听到拓跋轩的笑声,他才将手中帛书合起,阖目静思了一会,而后,竟是悲悯地叹出口气。
  夜色浓郁,于万物俱籁的沉寂中孤独漫溢。
  当天黑到了极至时,有晨曦破晓,在无垠的雪地、墨青的云朵之外勾染出另一缕明媚。
  曙光下的赤岩山脉伏地绵延,山峰积雪,奇丽如冰川。柯伦河冰石棱棱,岸边鲜卑营寨中,一早便驰出四匹骏马,奔入云中城。
  云中城建于前朝晚期,捭阖开阔,是塞外第一城。百余年前,鲜卑一族如同柔然、匈奴一样,游牧于水草之间。当时的独孤氏先祖向往中原文明,期翼族人后代能有一处安乐栖息的居所,决定择地筑建城池。赤岩山脉险峻奇伟,柯伦水域肥沃寥廓,鲜卑人游牧至此,皆以为是得天所赐的福地,遂堆积瓦砾,比屋连甍,整整十年,方筑起一座新城。新城建好后,有人站在赤岩山顶远望,称“天穹覆盖,拔地起城,凡人街市嵌于云中,不逊九霄之外的琼台宇殿,美哉奇哉”。这话流传到诸族老的耳中,便一致决定,将城命名为“云中”。然而城池建好,鲜卑后代却并非如独孤氏先祖所期盼,能于此平乐安康地生活。百年中,鲜卑族人经历了几番轮回的苦难,这些苦难里,尤以九年前为最。先遭北朝驱逐,又遇柔然追袭,天地方圆,万里无疆,可那一刻,鲜卑人能踏的土地唯有云中。那年在赤岩山脚,徒手空空的数万鲜卑族人与如狼似虎的柔然铁骑拼以血肉之躯,老少妇孺,全族皆战。赤岩烈焰,飞鹰翱啸,不满十四岁的黑衣少年持着金弓站在山颠,满弓而发,威如神祗。箭镞的鸣啸声鼓荡耳膜,柔然将领在无数的惊呼中一一倒地。所有士兵倒吸着冷气,感受着那利箭不知何时会自头顶削发的恐慌,眼睁睁望着一束黝黑的箭光穿透女王陛下的王旗。柔然大军狼狈逃跑,鲜卑族人仰头瞻望。透过混乱而沸腾的烽烟战火,他们在泪光中看到,那站在山头的少年,巍峨峙峙如昆仑玉峰。
  纵是前来侵犯的敌人溃不成军,那也是一场许多鲜卑人都不愿再回忆的战争,痛苦,悲壮,流血中的绝望和凄凉,深深烙刻在每个人的心底。所有的鲜卑族人都清楚地知道,那一刻,若没有那个昆仑神子般的少年存在,全族已遭灭顶。而给他们灭顶之灾的,正是百年前,先祖助之争夺天下的北朝司马氏。
  鲜卑族男子勇猛善战,威胜时,也曾经铁骑横驰漠北拂能遇敌。前朝元延年间天下大乱,乌桓司马氏出西北争雄中原,与鲜卑独孤氏、慕容氏的先祖一见如故,遂结拜兄弟,共同征讨四方,径取河套,降服诸夷,不出六年便拥北方八州,与南方萧氏划怒江立国,定都洛邑。开国时论功行赏,独孤、慕容皆被封王,乌桓与鲜卑同样尊贵,不分彼此。时逾事逾,短短三年后,皇权与士权终归有了高下。帝王愈发凌盛孤寡,臣子愈发恭顺谦逊。然而十几代忠心辅佐,却是矢志不渝。谁也不曾想,一夕政变,往日功劳尽成空。在那次旷世不遇的驱逐中,鲜卑人背负的不仅仅对背叛者切肤剜心的痛恨。马邑塞外黄沙汹涌,却至今也盖不了那逃亡路上堆积起的如丘尸骨。那干涸的血迹,不毁的白骨,才生生诉说着鲜卑人永生难以磨灭的屈辱。
  与九年前相比,纵是如今有强大如斯的匈奴陈兵压境,鲜卑族人却自信从容得多。他们的视线追随着那黑袍俊挺的身影,如敬畏天神一般,敬畏着这个年轻的主公。似乎从九年前胜了柔然大军开始,他们就已经忘记,他们这位年轻的主公,这个面容如传说中昆仑神一样俊美的黑衣男子,其实也是凡人
  而凡身之下的战无不胜,不是神话,只是血泪。
  商之他们回到云中城时,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寥寥,望见那袭飞扬在风中的黑裘绫袍上绣着金色鹰翼,诸人吃惊,皆躬身避至道旁,单膝下跪。马蹄踏踏而过,一路溅飞雪花,驰向城中西北的王府。
  石勒领着诸族老等候在府前,望见商之一行,众人敛容端肃,列站两侧。商之下马,与族老们寒暄过,率先入了宗祠。祠庙朱檐素壁,博敝庄严。严寒冬季,祠前的雪地里,却有素兰绽放娇妍。石阶上一玄袍男子坐在轮椅中,晨风卷起他的衣袂,双膝之下空荡无物。
  “宇文恪见过少主。”男子不过中年,须发已然半白,一双眸子冰蓝色,十分妖异。
  商之上前将轮椅推到避风处,温言道:“恪父安好?”
  “虎狼在前,如何能好?”宇文恪望着北方道。眼前的日光、雪地,无一不明亮,可一旦落入他的蓝瞳,尽成无底的幽凉。
  商之不再出声,宇文恪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范阳?”
  “是,裴行借新政为名,欲调动翼、并、幽三州的官员,想以此架空三州刺史,断我鲜卑后援。所幸义父已及时请旨北上整顿三州军政,暂时不会有大乱。”
  “那就好。”
  宇文恪转目,看到站于族老间的段瑢,微微颔首,似有欣慰:“段老,今年你终于肯来了。”
  段瑢叹气,笑着道:“我早就想来了。”他仰着头,站在阶下遥望祠堂。祠堂里鼎炉烟紫,北面墙壁上挂着一副画像。画像里是位年轻的黑甲将军,面容冷俊,目光刚毅。
  段瑢望着画像里的男子,苍老的面容在追忆中渐渐黯然。
  宇文恪自然知道段氏与拓跋氏的恩怨,瞥了眼站在一侧神色冷淡的拓跋轩,没有再语。
  祭祀的时辰还未到,众人站在庙外,都沉默得有些异常。族老们各自在心底盘算着战事,神情凝重,不时望向商之。商之转身与郗彦并肩站在长廊下,低语了几句。郗彦听着,轻轻摇头。栏杆外古树萧瑟,树枝低垂探入了廊内。郗彦扬手折断头顶的枯枝,在雪地上写字。隔得太远,众人看不清白茫茫的雪地里字迹的变化。再观望两人的神色,皆是波澜不兴的冷静,旁人根本不能从中揣度出半分头绪。
  石勒奉命一直保护着令狐淳,也是在这两日才抽身回云中,有些摸不清眼前怪异的状况,于是低声询问贺兰柬。贺兰柬扬扬眉梢,只轻轻说了一句:“放心,一切有少主。”厚实的毛绒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他却还哆嗦得利害。石勒看着那双狡慧若狐的眼睛,能想象出毛绒之下的笑容此刻该是多么地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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