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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自邺都兰泽山下初见以来,两人诸事缠身,似永远都在奔波劳碌着,一年的时间,相聚时日可称短暂。即便因为年幼的相知而彼此了解深刻,但如她这般慵懒随意的样子,他却是第一次见到,怔了片刻,嘴角忍不住一扬,轻步走入亭中,在她身旁的案边落座。
  夭绍双目紧阖,脸上倦色深深,睡得正沉,毫不知觉他的到来。商之亦不出声,悄然倒了一杯温酒,在旁慢饮。
  风过亭中,吹动勾檐下铜铃轻响。月色穿透云层,银光悠然洒落在少女光洁的面庞上,商之目光凝在她的眉目间,执住酒盏的指尖微微一颤,恍惚中,竟想起那日在曹阳驿站,他为昏迷中的她擦拭汗水时,掌心触碰到那样温软细腻肌肤的奇异感受。
  心头猛地一热,随即却又不可自抑地凉下来,仿佛有飞雪无端铺天盖地而至,一点一点,层层冰封住他心中最深处的柔软。
  “主公?”一声低呼令他清醒,抬起头,才见侍女捧着一条薄丝被站在面前,此刻正歪着头打量他,含笑道,“是找郡主么?我这就叫醒她。”
  “不必――”话音未落,目光一瞥,岂料碰上的却是那人睡意惺忪的双眸。登时有些尴尬,面色微微一红,转过头去。
  “郡主刚沐浴就睡在这里,头发还湿着,也不怕着凉!”侍女唠叨着,不顾夭绍已坐起,将丝被覆在她身上,又转身碰了碰案上的酒壶,无奈道,“酒膳都凉了,等我去热了你们再吃。”言罢,手脚利落收拾了满案膳食,提着食盒离开。
  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溪流深处,余亭中二人相顾沉默。
  “我正等你呢,”终是夭绍微笑着先开了口,她身体包裹在丝被中,仅一张脸露在外面,盈盈笑对商之,“不过这几日太累了,方才撑不住,一不小心就睡去了。”
  商之笑了笑:“等我何事?”
  夭绍道:“裴府的眼线送来消息,说萦郡主明日就能到洛都了。”她看了看商之,努力令话语沉静,却又忍不住心中喜悦,灯烛下眸生异彩,言道:“尚,其实在你去战场的那日,我便登门拜访过裴行,说了血苍玉一事。他当日并没有答应我,不过……今晨我再度去裴府,裴行却说,只待萦郡主回洛都,便将血苍玉送予我带回东朝。”
  “是么,”商之神色如常,似毫无讶异,“那只老狐狸……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他只问我要了一张画卷,”夭绍望着他不动声色的面容,突然有些辨不清他的喜怒,放柔声音道,“有件事你大概不知,十六年前江左裴氏叛变之前,当时朝廷听闻风声,早将邺都的裴府看守住。是我父亲连夜通知了裴行,且因当时邺都的守城将军为谢府家将,父亲就此便利放裴行东去徐州,本意是想让他去劝父兄负荆请罪,回朝解释一切,只不料,裴行尚在途中,第二日裴道熙便已叛归北朝……”
  商之目色微动:“这么说,你父亲对裴行有救命之恩。之前为何不曾听你说过?”
  夭绍轻道:“之前我亦不知道,是三叔见我求血苍玉诸途不通,才将往事说与我听的。”她看了看商之,神色有些愧疚,低声道:“对不起。我明知道他是你的仇人,这些旧交故情,本不应该去提及的……”
  “无碍,”商之淡淡一笑,垂眸望着盏中澄澈的酒水,“我能理解。”他轻轻饮了一口酒,微笑:“为了阿彦,若是我,亦会这般做的。”
  夭绍闻言心中稍觉释然,抿起唇,静静微笑。夜风吹皱溪水,夹带两岸花草的香气拂面而至,如此地芬芳迷人,倒令她想起一人,又道:“萦郡主亦是自幼多病的身体,那血苍玉为治病的圣药,本是裴太后赐给萦郡主养身体的,若我们得了,不知她的病能否另有痊愈的途径?”
  商之轻声道:“她的病一半是心病,其实并不难医。”他似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岔开言词道:“裴行问你要的画卷,是什么珍品?”
  夭绍笑道:“哪里是什么珍品,不过是云阁书房里尘封的一卷旧画。不过--”她话语略顿,微微蹙了眉,“说也奇怪,那画里的人竟是年少时的裴行,里面的景色,似乎也是我们东山的明罗湖。”
  商之心跳一滞,默然片刻,才问道:“可知那画出自何人之手?”
  夭绍摇摇头,道:“我瞧过那画署名的地方,不知何故被一团墨汁给盖住了,不能看出题画之人的名号。不过那画行笔清丽柔和,想来是出自女子手笔。”
  商之面庞紧绷,握着酒盏的掌心冰凉一片。微微侧过头,冷笑道:“如此……”
  夭绍望着他暗泽流动的双眸,灯烛映照间,寒诡异常,一时不由怔住。唇喃喃动了动,却不知从何相劝。只觉那一霎那他目光流转,掺杂了无数的忿恨羞恼,意态微狂,却又竭力忍耐着,在风清云淡间掩住了所有悲哀。
  必是自己做错什么,或说错什么了。
  她双眸一暗,难免自责自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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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因此又恢复了往日相对沉默的处境,直到侍女将热好的酒膳送来,亭中似冰凝住的气氛才微有松动。夭绍懊恼方才的失言,此时决不肯再在血苍玉一事上多说,轻言笑语,只道往事如何如何。商之自小与她鸿雁来往,早已习惯了她说起琐事的啰嗦不住,于是微笑着静静倾听一侧,偶尔插言几句,却也绝不夺她的意兴飞扬。
  夭绍见他神情愉悦,目光也逐渐温和,心中宽慰,只管绞尽脑汁,回忆往昔趣事说给他听。亭中笑语欢欢,倒也颇为和睦。两人目光有时相对,心底皆生感慨:自初见至今,似乎从无一日有这般融洽的时候。起初是不断的猜疑和逃避,而后是拼命的克制与远离,再之后,两人之间剩下的,无非是难言的尴尬与故作的冷漠罢了――
  这般一想,两人都愈发珍惜起当前时光来。
  待用完晚膳,商之想起来意,刚要拿出子绯的信函给夭绍,却见适才飞马去云阁的沐奇已经回府,此时大步入亭,禀道:“郡主,偃风已飞鸽传信给各地云阁。只是我仍有些不放心那两个孩子的安危,让偃风快马追去函谷关,跟随他们南下了。”
  夭绍颔首道:“这样也好。”见沐奇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疑道:“三叔还有事?”
  沐奇道:“方才事急未来得及问明白,郡主不是一直不许长孙姑娘和迟空先行南下么,为何今日却任他们胡闹,单独上路?”
  “我也是昨日才想到,迟空若能提前南下,可能会有助于阿彦,”夭绍微微而笑,解释道,“钟叔昨日来信不是说阿彦已准备提前攻入荆州了么。荆州被殷桓辖制的这些年,关卡通行极为严苛,更不论考察其内山川地势,纵是云阁的细作,也多固守一隅,不得拓宽眼界。迟空自幼居住荆州,对荆州地势民风想来熟悉得很,且华伯父常年为殷桓智囊,迟空跟随在侧,应该对殷桓在荆州的布署有所了解。阿彦身边可能正需要这样的人引军带路。”
  沐奇恍然大悟,抚掌笑叹:“郡主想得长远,我怎么就未想到这些?”心头疑惑已去,顿觉畅快,望着亭中两位年轻人又笑了笑,揖手一礼,退出亭外。
  等沐奇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夭绍回顾商之,见他望着亭外缓流的溪水,面色微凝,似有心事。她心念微转,站起身,理了理裙裾,微笑说:“尚王爷,我自入府,你似乎还不曾领我到处看看?今夜若有时间,就陪我走走吧。”
  商之将酒盏放回案上,轻笑起身,道:“这些日子由你管着王府,竟没到处看看走走?”
  夭绍不语,笑颜清浅,先转身走出亭外。商之看着她洒脱潇澈的背影,踌躇片刻,方举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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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云似轻烟,月色或明或暗,点缀着王府奇丽隽秀的山水,朦胧处别见妙曼。两人默默而行,自西隅玉璧园走至东隅,又沿着长廊绕行池馆,缓步至中庭后,终在一处冷光荡漾的湖畔驻足。
  湖边岩石嶙峋,夭绍踏上石阶站于高处,一身紫裙飘逸,本该是宽袖飞袂的清雅仪态,她却毫无顾忌在岩顶坐下,抱住双膝,望着面前波色汩动的湖浪,一时怔自出神。
  方才一路上二人话虽不多,但幽夜下花香淡淡,兼之清风绕身、佳人在侧,商之只觉九年间从未有过这般安宁的心境,烦恼、忧愁渐渐远去,唯留满怀温馨。此时站在岩下望着夭绍,想起一事,不禁微笑:“走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你喊累,看来腿伤的确是好得差不多了。”
  “尚,”夭绍垂眸,柔声道,“明日萦郡主回到洛都,若裴行真的兑现诺言,那我明日拿了血苍玉,就该离开洛都啦。”
  “明日……”商之不想她张口说的竟是离别之言,不由呆了一呆。
  夭绍侧首望向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曹阳驿站答应过我什么事么?”
  商之避开她的目光,自坐去一旁树荫下的石凳上,脸庞被枝叶的阴影遮住,神色模糊。半晌,方低声回道:“带你去明泉山庄。”
  “是,你还没忘,”夭绍甚是喜悦,笑起来,“明泉山庄,我从小到大盼了这么多年,可惜今年又去不得了。不过没关系,等江左战事了结,我……我和阿彦会来北朝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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