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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京观……”石勒面无血色,嗫嚅着,看向独孤尚,“少主,我们……”
  独孤尚再无昨日的冲动,只静静望着他,清瘦下去的面庞在阳光下生出异样凌厉的棱角,轻道:“石族老,你昨夜拦着我,却是错过最后的机会了。”
  “石勒该死!”石勒双膝跪地,俯首泣道,“要是知道族人们北上是这般命运,昨夜我宁可战死,也要救出一些族人出来。请少主重罚!”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独孤尚伸手拉起他,“鲜卑一族注定受难,并非由你一人功过可定。”目光扫过激忿的诸人,他慢慢道,“没有我的许可,你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言罢转身,一人走入丛林中,坐在大树下,缓缓阖起了双目。
  “怎么办?”石勒慌急之下,询问贺兰柬,“两日后马邑京观,难道我们真要袖手旁观?”
  “不然还能如何?”贺兰柬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按着胸口伤处,断断续续道,“皇榜已发,明摆是要引诱我们去自投罗网……可我们对族人最重要的交代,却不是与他们共存亡,而是……”他看了一眼独孤尚,缓慢而又坚决道,“守护少主!”
  石勒与宇文恪俱是无声,两人抬眸,望着远处雁门关外在炎日下耀眼的黄沙,满眸痛楚,满心凄然。
  朔方草原近在眼前,可数万族人的魂魄,却将是望穿难归。
  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如何安然过雁门关,依贺兰柬的看法,若非有内应或者外援,仅凭他们十数人,却是断无可能闯过那座险关。
  “绕道上郡或代郡呢?”宇文恪建议道。
  贺兰柬摇头:“朝廷对塞外夷族素有提防,幽州、凉州、翼州,但凡与塞外接壤的地方,哪一处不是雄关坚守?不管我们怎么绕道,都会是这样的困局。”
  石勒道:“雁门关守军中可有我们的人?”
  贺兰柬道:“有倒是有,却是我们鲜卑族人,以如今的局势,怕也被褫夺军权了。”
  宇文恪不耐烦:“既无内应,鲜卑一族在北朝四面楚歌,外援还能指望谁?”
  贺兰柬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然,眼下还是有一人可以指望。”
  石勒揣摩他的神色,思索一刻,反应过来:“你说是苻氏马场的人?”见贺兰柬颔首,石勒忧道,“可是苻景略大人还在洛都,如今的苻氏马场仅剩苻子徵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公子而已。”
  “不满十六岁又如何?英雄不欺年少。他小小年纪便结交塞外各路豪杰,虽名义是在苻府总管蓟临之的辅佐下,但这个小公子眼界宽阔、心计极深,他的能耐之大,怕远超你我想象。”贺兰柬道,“此事只要苻家小公子出面,想必总有解决的方法,但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意罢了。”
  “他爱财。”坐在林中久不开口的独孤尚轻声道,“许他重利,便有重义。”
  “是。”石勒站起身,“我这就去苻氏马场。”
  贺兰柬叮嘱道:“涿郡的防备想必不下我们沿途所遇,石族老一路当心。”
  石勒离去的第二日,入夜,等众人都睡了,贺兰柬在月下轻轻吹起胡笳,一缕笛声幽然飘至,融入胡笳声,引着它凄凉的曲调渐渐转而似水沉静。贺兰柬缓缓放下胡笳,但听耳边的笛声悠扬清和、浑如天籁。
  “宋玉笛不愧王者之乐。”他笑赞道,看着走近自己的独孤尚,“少主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我要出雁门关,救虔叔父。”
  “一己之力,绝不敌万人围攻,少主此行必将是凶多吉少。”贺兰柬目光平静,望着他,慢慢道,“少主觉得,这样的牺牲值得?”
  独孤尚垂眸,苦笑:“我若不去,你们期待的那个少主,最终只是懦弱怕事、不断逃亡、流浪天涯的人,这样苟且偷生、不知孝义的少主,能给鲜卑带来什么希望?”他顿了顿,“我若去了,或许救不出虔叔父,但终是不负仁义,不负英勇,或者……在你心中,我这样是愚勇。”
  “不。”贺兰柬扶着身旁老树,吃力站起身,由衷言道,“少主是我见过的最聪敏、最勇敢的少年。可惜……”他目色微动,淡淡笑道,“只是太过善良。你的心,不够冷,不够硬,还不是一个王者的心。”言到此处,他恍然觉出什么,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悲叹:逃亡一路习惯了少主刚毅沉稳的行事,原来不知何时众人竟已渐渐忘记,这还是个孩子,不过才是十四岁的孩子。
  “其实死亡往往比活着容易,少主说的苟且偷生,却是一个人隐忍到极致的坚韧。”沉默过后,贺兰柬又微笑道,“不过这样的道理,也往往是说的容易,做得难。”他吸了口气,取过独孤尚手里的宋玉笛,“少主决定的事,贺兰柬无权阻拦。但鲜卑权令不能流失,我先为少主保管,等你回来再归还。”
  “好。”少年话音落下,黑袍如烟飞逝,跨上山脚的坐骑,勒紧缰绳,急急奔赴沉寂的夜色中。
  贺兰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过头,却对上一对隐含忧患的冰蓝色眼眸。
  “你没睡?”贺兰柬愣了愣,随即有些诧异,“依你的脾性,竟不拦少主?”
  “不必拦,他会回来的。”宇文恪说得无比坚定,看了眼贺兰柬,“那个人,也跟着他去了。”
  “那个人?哪个人?”贺兰柬念光闪过脑中,面色变了变,“难道是说那个一路跟踪我们的人?”
  “颠来倒去,你啰嗦不啰嗦?”宇文恪实在难以理解贺兰柬每次提及那人时必有的反常,冷淡道,“就是他。”
  山风拂衣生寒,贺兰柬望着远方夜色,一霎静驻成石。
  独孤玄度身为北朝大司马,书房中自有各地关险的详图。独孤尚从小耳濡目染,亦对北朝各座城关的地势和兵力分布了然于胸。此刻到了雁门关下,凭借夜色的遮掩,飘身纵上城墙,靠近雁门关城楼,趁主将外出巡逻的一刻潜入,本要盗出令箭就走,然而目光却停留在书案上的一卷帛书上,再也挪动不得。
  “独孤一门全族诛灭――”
  满卷墨迹,刹那似化作无数刀剑,锋利刺入周身筋骨,不见流血,却挖尽了他的魂魄。独孤尚脑中空白,耳畔不闻任何声响,仿佛深渊之下,唯他一人在奄奄一息中挣扎不休。
  父母族人……
  他难以呼吸,窒闷之间,望见死神森冷的华袍已在面前飘忽隐现,那寒煞的气焰正无处不在流窜全身血液,直夺自己的心脉――
  “咳!”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果然不请自到!”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冷笑,“我就知道,想要从我延奕的防守下逃出,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火光映照的金色铠甲光芒四射,骤然现在室中,铮咛一声,寒光出鞘,那将领挽剑如风,聚着无穷的杀气,刺向书案前呆立的少年。
  一缕冷意透背而入,胸膛间清晰可闻“喀嚓”脆响,竟是生生穿裂了他的肋骨。独孤尚咬紧了牙,随着那柄剑锋在体内一寸寸试探的刺深,一时竟觉解脱,生无可恋地想:就此追随父母去了罢,又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他想要闭眸,就此束手就擒。然而眼前的黑暗不但未能带来安宁,却恍惚让他看到了父母散命时的惨状――天地失色,冤案难平。一时怒气蓬勃气血,他放声冷笑,手指猛地夹住已穿透胸前的剑锋,狠狠运力,震断长剑。反身横臂荡出连绵剑气,直罩延奕全身命门。
  延奕未想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样的内力,欲点足后退,却抽身已晚,左臂上一阵火燎的刺痛,深入数寸的伤痕流出的粘稠血液,顷刻湿透衣甲。“真不要命了?!”延奕冷冷望着独孤尚,看着少年的脸色慢慢褪尽血色,扔掉手中只剩一截的残剑,随手夺过涌入城楼中亲卫的佩刀,再次刺向独孤尚。
  “右退!”一道极细的声音飘入耳中。
  独孤尚喘着气,艰难闪避开延奕凌厉的一刀。方才最后的那一剑已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扶着书案,眼前涌出阵阵血黑之色,神思难以控制地散乱,只觉有什么在胸中流动,随着溢出的鲜血,在不断消亡……
  “嗬!”闷哼声中,刀锋终于刺上肩头。他脚下失力,身子踉跄方要跌倒,却有清风拂过身侧,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揽住。
  “父亲……”他眼前已无光明,模糊记起那是梦中曾遇的温暖,不禁嗫嚅着喊道。
  “阿弥陀佛――”
  昏死之前,入耳的最后一句,禅音入心。
  “竺深大师?”延奕惊异道。
  眼前的黑袍人不知何时来到城楼上,悄无声息,数万将士竟无一人发觉。待他解开头上的斗笠,遮脸的黑纱褪下,却露出一张悲悯世人的僧者面庞。
  延奕自知道他为当朝幼主的皇叔身份,不敢慢待,将弯刀交还亲卫,上前笑道:“大师何故来了雁门?”
  竺深不语,只探了探独孤尚的鼻息,闭眸一叹。他伸手虚抚过独孤尚的面庞,低声念经。延奕听在耳中,依稀辨出是超度之意,不由眯起眼看着竺深怀中渐渐僵冷的少年面庞,得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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