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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延奕在中军将士的掩护下好不容易冲出重围,欲退守高陵,岂料狂奔数里后,却见远处围拢在城墙四周的尽是黑沉沉的北军甲衣,而城中留守兵力不足一万,难抵北军左右夹击的猛攻。适时日已高升,却被烽烟血色遮住光华,漫野阴瘴间,依稀可望城门已是摇摇欲坠。
  延奕跺脚大恨,再懊恼后悔,却也回天乏力,只得狼狈领着剩余残军,淌过渭水,奔赴扶风军营。
  一日间北军连夺两城,捷报飞传洛都,司马豫一扫连日阴霾,大喜不已。
  而此时司马徽亦在梁州南方传来战报,雍州府兵血战五日五夜,已夺下险地子午谷,逼近沈岭。隔着一条渭水,延奕唯有一座斜谷关可稍挡雍州府兵的攻势,而一旦司马徽强夺斜谷,便可兵临陈仓,占据整个陇西。届时不但延奕命不保夕,便是远在陇右的姚融,亦会是束手无策地坐以待毙。
  眼下腹背受敌,延奕焦头烂额之际,却仍想不明白,何以几日前还意气风发地横行中原战场,不过退出了冯翊城,竟就不明不白演变成如今摧枯拉朽般的颓然败势。但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地思索,北军的铁骑风头正劲,那些先前还在为私利争斗不休的并、翼两军恍若是焕然一新,三日内又接连收复泾阳、池阳,所到之处,士气如虹,迫得梁州乌桓骑兵无不溃散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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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十,商之正与谢澈商讨下一战欲攻夺的咸阳地势,军中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中常侍黎敬数十年不离都城,此番却为北帝犒军北上,携一道谕旨随石勒入了帅帐,笑容满面望着商之与谢澈,趋前弯腰行过礼,赞道:“车将军帐下威严,北军声势正隆,黎敬此番奉旨前来犒军,倒是长了不少眼界。”
  “蛮军野寨,岂敢劳黎公公大驾至此?”谢澈含笑展臂道,“公公请上座。”
  “车将军客气,”黎敬并不落座,细目微斜,望着商之,微笑着奉上一卷明黄帛书,“陛下给王爷的旨意。”待商之接过,便袖手站在一旁,静等他阅罢,不动声色道,“尚王爷以为如何?”
  商之并无思虑,合起谕旨道:“臣交付完军中诸事,明日便动身回朝。”
  黎敬笑道:“陛下说,朝廷中诸事都离不开王爷,只能劳烦王爷来回奔波了。”
  商之淡淡道:“是陛下厚爱了。”
  三人寒暄的功夫,石勒已命侍卫传来膳食为黎敬接风,不料黎敬却辞道:“老奴身上还有一道旨意,要去一趟翼州黎阳,不能在此多耽搁。”言罢便揖手落袖,退出帅帐,领着十几名宫中禁卫,飞马快奔,扬鞭径往北方。
  “黎阳?”眼见那一缕烟尘在夕阳下杳然远去,谢澈落下帐帘,冷笑道,“黎敬此行想必是去抚慰董据的族人了。”回头看向商之,叹了口气,“战事才刚安定,陛下就迫不及待广施恩泽、笼络人心。看来这军前嗜杀大将的罪名,得要你我来背负了。”
  商之却似是无动于衷,微微笑道:“替君分忧,不是臣子该做的么?再者,乌桓贵族和鲜卑的仇恨素来深刻,得此一罪,少此一恩,并不会带来什么改变。而你车邪,不过徒有其名,却无其人。待事成功定,遁迹南归,日后找你寻仇的人就是寻遍天涯海角,怕也难有所收获。”
  谢澈何尝是为自己而烦恼,见他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怒道:“你倒如此想得开!如今大胜在望,他却在这个时候调你回洛都,无非是忌惮你声名因此愈发隆盛,这样的多疑和提防,难道就是好兆头?”
  话冲口而出,望见商之瞬间暗冷的目色,谢澈心中这才一突,暗悔失言。然而那一道连天垣墙已然横越于君臣之间,谁也不能避而不见。他苦声一笑,慢慢坐在案边,低声叹道:“不必怨我言词鲁莽,你应该心知肚明,如此自欺欺人,最终又能留下什么念想?”
  商之沉默,靠在榻上,静静望着映着帘帐的日色一点点沦沉西边。
  谢澈道:“九年前的事距今未远,前车之鉴,鲜血淋漓。你还想让鲜卑族人再承受一次流亡之苦么?”
  眼见他今日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商之被迫无奈,只得出声道:“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谢澈盯着他道:“难道你连准备也没有?”
  商之静默不语,缓缓松开手中一直紧握的御旨,揉着额角,忽觉一阵凉透身心的疲惫与乏力。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让他容色倦累苍白,晚霞穿过帘帐照上他脸庞的一刻,素来坚毅的神色在暖光下消逝不见,眉梢眼底,柔和的温润中,敛尽一切索然冰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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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横空降下一道夺人心志的旨意,两人还是秉烛商谈,连夜定妥行军路线,预备攻下咸阳之后,先弃武功城不顾,分兵南下支援司马徽,一举夺下斜谷关,再以两军合兵强攻扶风,而后包围延奕老巢陈仓,以此控制住陇西局势。
  次日一早,前往斜谷关联络司马徽的使者刚离营而去,两人正要松口气时,却见沐青执一根细竹管走入帐中:“公子,邺都急信。”
  谢澈取出竹管里的丝绡,看罢却朝商之笑道:“阿公甚为偏心,是写给你的。”
  商之接过信函,阅完思虑良久,才扬臂将丝绡引火燃尽。
  谢澈道:“沈太后虽是病重,但看起来,阿公却不愿夭绍就此随敬公公南归。”他瞥着商之,笑得意味深长,“你应该有办法留下我那个妹妹,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商之神色冷淡,“去与留,但凭她自己。”说罢撩袍起身,离案出帐。
  眼望着那袭黑袍飘然远去,拂晓晨光与摇晃的烛影在面前相映浮动,或明或暗的光色间,谢澈忽有片刻的恍惚。
  “四叔,”他低声道,“我一直以为夭绍这辈子定然是和阿彦在一起的,他们青梅竹马,又有婚约,才貌亦是相当,确实是天作之合。只可惜美中有缺,阿彦的身体却……”他心中伤感,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帐外渐渐铺泄遍地的温暖霞晖,唇边淡淡漾起一丝笑意,“如今夭绍却肯留在北朝,待在尚身边,那么即便她一辈子不回东朝,我其实也是高兴的。”
  事情要当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沐青想起先前沐奇说起在柔然的诸事,却是无法乐观。默默盛出一盏热茶汤,递给谢澈,问道:“公子只关心郡主,那么你自己呢?”
  “我?”谢澈愣了愣。
  沐青望着他,心中不忍,却还是低声禀道:“洛都传来消息,苻景略大人已接下裴太后的聘礼,子绯姑娘不日将嫁与北帝为妃了。”
  “是么?”谢澈的目光骤然幽深下去,握着茶盏的手指也紧紧攥起,直至森白见骨。
  “那也是好事。”他微笑着,喃喃出声。然而吹在身上的晨风不知何时变得寒凉彻骨,面前茶汤却兀自热气氤氲着,数缕白雾袅然升起,惘然中却慢慢幻化出那人贞静的容颜。他咬了咬牙,猛地放下茶盏,披上斗篷,大步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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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商之最初的打算中,本没有以禁军挟制敬公公、干涉夭绍去留的想法。虽然谢昶在信函中婉转道出了他的恳求,商之心头却只觉难言的苦涩和尴尬――她留下是为阿彦,去是为了沈太后,何谈一丝与自己有关的因素?他又凭什么去约束她的行踪?于是心不甘情不愿,自高陵返回洛都时,最初的一段行程有意走得缓慢无比,至当日黄昏,不过也才抵达潼关。
  深夜歇在潼关驿站,一夜未眠。手执书卷看到曙光乍现,他才觉疲累难当。微阖双目养神时,一只飞鹰却“簌簌”拍着双翅自半开的窗扇间飞入,落在书案上。
  飞鹰携来的信函,千里迢迢,来自东朝江州。字迹飘洒不羁,乃出于阮靳之手。信中所书不过寥寥数十字,却让商之觉得惊心怵目、悲怒横生。
  夭绍绝不能回邺都――
  待冷静下来,他只想到:阿彦既已开始服用那样霸道夺命的药散,如今在无望之下必然沉沦依赖,但日后得到血苍玉时再想要戒除,除却夭绍,谁又能安抚住发狂的他?而一旦任由夭绍随敬公公返回邺都,怕只是长久被禁锢宫廷的命运。
  念及此处,顿悔昨日的徘徊与犹豫。当下出了池馆,星夜兼程,终在四月十三未时之前抵达洛都。
  回到王府时,正见沐奇在前庭无措地来回奔走,便知敬公公已然早到一步。恰此刻慕容子野也派了亲信来报,言道五百禁军已围住了云阁庄园,商之这才透出口气,命沐奇去拦住夭绍的归程。
  虽则诸事一如计划,但直至酉时却仍未见夭绍回府,商之生平第一次觉出坐立难安的煎熬,忧心之下横笛吹奏,离别酸楚莫名而生,仿佛日落之下一寸寸消逝的光阴,便是她一去不返的决绝身影。
  可当笛音落下,他想要彻底静下心再图后事时,她的声音却又陡然乘风而至,无辜且温柔地,就这般静静站在霞晖生彩的山岩下,叫他生生挪不开目光,再次乱了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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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隔十日的见面,两人各系心事,各有顾虑,对答不过简短两句,尔后竟是相对无言。山道上一时凝寂如空,白昼入暝,明月东升,在两人心思百转并没有发觉的时候,一束澄光飞泻似水,已悄然飘洒上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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