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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郗彦垂首思索片刻,烛光下目光淡如水波,忽地微微一动,抬头朝谧蓝的夜空望了一会,启唇道:“阿伊,借你暖玉箫一用。”
  “啪嗒”一声,玉箫飞落案前。郗彦执箫近唇,气息悠然吐出,凭借深沉的内力,将清越纯粹的音色送去九霄之外。偃真等人无不狐疑,只有钟晔在箫声下恍悟过来,仰头望着天宇深处,瞧见那道优雅展翅的白色飞影后,不免轻轻“咦”了一声。
  白色飞影旁另有黑影流空,顺着长风齐齐俯冲,落在酒庐窗棂上,一鹤一鹰,俱是神采熠熠。
  “这是……石勒的鹰?”偃真盯着黑鹰,有些不确定地问钟晔。
  钟晔没出声,只看着白鹤,略有怔愣之色。
  郗彦止了箫声,白鹤跃入窗内,长颈贴上郗彦的肩头,不住厮磨。郗彦微笑,抚摸它的羽毛:“九年了……你依旧长寿,我,也还未死。”白鹤似有感触,晶莹水意淌过眼眸,就此落了下来。又将尖喙轻轻啄着郗彦的衣袂,郗彦默然片刻,低声道:“你是想她么?她……这次未随我一起,下次再见罢。”白鹤终于抬了脖颈离开他的身子,轻声啾鸣,如在对语。
  “知道了,”郗彦站起身,笑道,“请鹤老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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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鹰再度振翅,盘旋高空。诸人出了酒庐,翻身上马,顺着两只大鸟指引的方向,驰入深岭小径。
  路上,沈伊再无先前的懒散,全身紧绷,似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只是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郗彦:“那是不是你和小夭当年在东山养的白鹤?”见郗彦点头,他立刻一个寒噤,觑着天上那道白影,面色如土。
  “它怎么还未死?”沈伊咬牙切齿道。
  “鹤都是长寿的,”钟晔一路郁闷的心情刹那间霁朗起来,横了眼沈伊,调侃道,“事隔这么多年,想必鹤老也已经忘了沈公子当年是如何折磨它的了。”
  话音刚落,一粒石子从空中落下,正打在沈伊的额头。
  “畜生比人还要记仇!”沈伊倒吸凉气。
  钟晔瞧着他紧捂额角的痛苦模样,愈发笑得开怀。
  然而与他的心情相悖,山间的道路却是愈发坎坷难行起来。此刻冷月虽还未尽数西坠,丝丝凉光透过壁岩缝隙斜射入墨黛的山色里,零星一点细碎的银色随着深浓树荫在山风中不住闪烁摇晃,更显得前途凄恻幽清,狭长的小道在嵬崔山峦间折转无尽,走到最艰难处时,不见径道,全是乱石峭坡,众人不得不下马,牵辔步行。如此折腾下来,等再度出山时,望见东方天际曦光暧昧,方知此刻已是拂晓时分。
  山外长风广莫,清流蜿蜒,鹤与鹰犹不停歇,拍翅徜徉,引着诸人在浅滩上急驰数里,直到完全穿越出崤山山脉,到达一片浩荡湖泊,白鹤引颈,飞鹰长啸,这时才自云端缓缓飞落下来。
  郗彦举目远望,晨天之下水色茫茫,云兴霞蔚,几只轻舟泊在汀渚上,桃荫夹岸,碧波锦浪,景致安静宁和,宛若是世外瑶池。
  渡头,古亭寂寂,两人相对坐于其间,白衣清雅,黑衣沉着,正专注于盘中弈局。石勒与段云展领着鲜卑武士候立亭外,听闻远处的马蹄声,忙道:“主公,彦公子他们到了。”
  白衣公子闻言转头,商之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黑子落入棋盘。
  “我又输了。”白衣公子掉回目光,望着局中一片狼籍的形势,勉强撑到现在,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弃子认输。站起身,瞥着商之,落寞长叹道,“九赌九输,我阮靳一生从未输得这么惨过。”眼见商之脸上微起了愧色,他又得意一笑:“不过这样才玩得尽兴,倒不枉我千里迢迢来永宁城帮你杀人放火、为你费尽口舌。”
  商之笑道:“是。”
  阮靳挥袖拂乱惨不忍睹的棋局,轻声咳嗽道:“话说回来,我也是因为在永宁城为你奔波两日两夜、不眠不休的劳累,精神倦怠,所以今日对弈也难免有心无力。”
  商之依旧笑道:“是。”
  阮靳转瞬一想,又飞速换过话锋:“当然,今日我的确也是技逊一筹,此回东朝必当静心钻研,日后再来与商之君切磋时,你可不能推诿。”
  “是。”商之抚了抚额角,勉强出了声。――通宵达旦的九盘对弈,比之永宁城之前的风波浪潮,似乎更容易让他心力交瘁些。
  此刻郗彦一行已到达渡口,两人迎出亭外,郗彦与沈伊下马上前,见到阮靳时,俱有些讶异。
  阮靳并不提永宁城的事,只这般对郗彦解释道:“日前北府兵由我兄长和沐坚率去江州,阿公料想你会借机回东朝,因此让我北上与你会合。岂料北上的途中遇到不少乔装改扮的荆州士卒,方知殷桓也在提防你南下。尚已派人探查过,由庐池南下的官道埋伏重重,皆不可行。昨夜派了飞鹰去洛都报信,谁知带回来的却是你已出洛都的消息,因此只能遣出飞鹰和鹤老途中追寻你们的行踪。”说到此处,他略有感慨地看了看停歇身旁的白鹤,“鹤老果然不负众望,时隔多年,竟还能在深夜里认出你来。”
  郗彦望着那几只轻舟:“如此说,需要取水道南下?”
  “是,”阮靳道,“我们取水道往东南去官渡,看似是缓一些,但可经许昌、颍阳直下豫州。比之庐池南下的险阻,这样反倒更快,且能出其不意。”
  郗彦颔首道:“甚好。”转过身嘱咐钟晔和偃真,“人上舟,马匹留下,即刻飞信传去官渡、许昌、颍阳三地云阁,让他们提前备下换行马匹。”
  “是。”
  岸边,段云展领着鲜卑武士正帮云阁的人牵动绳索将轻舟拉入湖中,商之目光掠过随行诸人,眸色轻轻一沉,望着郗彦,出声问道:“夭绍呢?”
  “留在洛都,”郗彦话语微顿,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才道,“尚,能否借一步说话?”
  商之默然片刻,转过身,朝亭中走去。
  阮靳目送他二人远去,若有所思,回过头,瞧着一旁默不作声的沈伊,轻笑道:“小时候从未见你这般安静过,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沈伊顶着额角的青印,冷冰冰板着一张脸,全神贯注与杵在他面前的白鹤眼对眼互瞪,双唇紧抿,一时分不出心神理睬阮靳。
  “乖,”阮靳似乎丝毫不知其间情由,抚摸着白鹤,柔声道,“一边玩去吧。”
  白鹤老气横秋地横了眼沈伊,方掠去汀畔饮水,阮靳站直身,再度对沈伊道:“多年不见,我听说你是大有长进了,名冠江左领袖,人称盛德日新。”
  沈伊长出一口气,瞬间嬉笑如常:“义垣哥哥还是从不仰头看一看的么?”
  “什么?”阮靳不曾明白。仰头而望,无垠青天。
  沈伊话语深长道:“你不仰头,如何能知天之深广?”上前一步,微笑,“譬如你眼前的我,不近前看一看,如何能知盛德日新、从无断绝的道理。”
  阮靳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盛德日新,果然是名不虚传。”
  “过奖。”沈伊坦然接道,又目光犀利地盯了眼汀畔悠闲散步的白鹤,“这老家伙这些年都是你养着的么?”
  听他口吻不善,阮靳抿了抿唇,微笑不语。
  “你给它吃了些什么?”沈伊鄙夷道,“如此丰姿,亏它还能飞得动!”
  “我喂他的不多,常就两样,”阮靳道,“酒和蟹。鹤老最贪此二物。有蟹横行,不分尊卑;有酒发狂,疯疯癫癫。”横眸睨着沈伊,笑了笑,“闲暇时我为它作了一首诗,你要不要听听?”
  彼时沈伊正解下腰间的青玉酒葫,烈酒倒入口中,滑过咽喉,火辣辣直烧入肠。还未来得及吐出话语来,已听阮靳长声念道:“左擎蟹螯黄,右执酒杯青,拍浮酒池中,了此慰一生。”言罢,拂袖转身,大笑踏上轻舟。
  “阮义垣!”岸上,空留沈伊勃然大怒的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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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边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烽烟弥漫,古亭中,凭栏而立的两人对着眼前浃渫扬波的湖色,却是良久无声。直到听闻沈伊的怒喝声,商之方掉转目光看了眼岸边,微微笑了笑:“有这两人陪你南下,一路不愁寂寞了。”
  “是。”郗彦轻轻扬唇,亦是微笑。
  商之道:“阿伊何时从柔然回来的?”
  “是随长靖公主一起南下的,”郗彦顿了顿,说道,“鲜卑的盟书,我已交给她了。”
  商之点了点头:“如此也不会让华伯父太过为难了。依柬叔那天南传的信函看,华伯父与柔然女帝曾有那样难解的恩怨,如今此举,只怕也并非是全无余地的狠下心肠。”
  郗彦不置是否,缓缓说道:“不过夭绍为了从长靖手中夺回长孙伦超的女儿,却受了伤。”
  商之怔了一怔,负在身后的双臂慢慢落下来。俊美的面容映在初阳东升的璀璨光华中,有些倦累,有些苍白,却不见什么波澜。“伤得很重?”半晌,他很是疲惫地透出口气,“不然依她的性格,绝不会独留洛都。”
  郗彦并不回答,只道:“她要留在洛都养伤,这段日子……劳你照顾。”
  商之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一笑:“阿彦,你和她的事,为什么总要扯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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