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并不知。”
“你可识得乔三娘,大名唤作乔植的女子?”
“老奴主家的三姑娘,自是知道。”
“那你可知,她葬在何方,为何从死去至今,一直未归阴司?”
“她便……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倚着荷池的那株。三姑娘夭折是一件颇为私隐的事,她当年的尸首是太子敏言抱回,太尉大人接连丧了一子一女,哀恸之下病倒,公主嘱咐我等把三姑娘下葬,并命阖府不许再提此人。之后老天子驾崩,太子变成天子,直到迁都太平之前,每年都会来府中拜祭三娘。”
“你可还记得是哪处?”
“自是记得。”
“前方带路。”
夜浓黑,海棠睡得正沉,这一帮莽鬼惊扰了花魂。
挨着一池碧水的海棠树粗壮茂密。
“挖。”晏二掷了一支令,众鬼捧下,忙活许久,竟真挖出了一具硕大的红木棺,掺着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开棺!”
府中老人谢由愈看愈惊疑,思前想后慌了神,连连摆手,“判官公子,不可不可啊!这处埋的另有他人,莫要妄动!”
“老人家,此事已扰阴司多年。今日若不了结,来人必生祸事。”覆着鬼面的黑衣公子温言宽慰谢由,可神态坚决,却似不由劝的。众夜叉一起使力,那棺椁便掘开了,却瞬间霞光漫天,直直冲向云霄,刺得众鬼倒退了几步。
晏二冷笑,“乔庞生,你过来辨一辨尸,这里葬的可是乔三娘。”
那老鬼言之凿凿:“正是三娘。”
晏二厉声责道:“还敢嘴硬!你当本官如此好蒙混!开棺时但有异象,生前皆是功名录上的王侯将相。这霞光漫天,令鬼祟皆退步三尺,定为不世出的君王。白骨髋骨狭窄,颅骨粗大,分明是个男儿,且手指骨节略蜷,胸腹骨隙脆疏明晰,是年迈之象,此处葬的是位年老逝去的天子,绝非乔氏三娘!”
那老鬼俯首猛磕头,却一言不发。
谢由情知瞒不住,叹了口气道:“只有历代天子才知晓,太宗便是葬在此处。那泰陵中是个空穴。我谢家三百余年不败,与此亦有大大关联。守墓守了三百年,安安稳稳,料想今年真是劫数到了。”
众鬼一惊,赫赫有名的敏言大帝竟是眼前白骨,未依山水,未陪葬器物,只孤孤独独一身白骨,倒是太过匪夷所思。
“三百余载,尔于磔狱受尽凌迟之苦,竟还不肯从实招来吗?”晏二目光移向乔庞生鬼魂,勃然大怒。
生前掘人坟墓者,方才会入十五层磔狱。
乔庞生身躯乌焦,抬起眼,愤怒辩解道:“我只是遵从太尉大人意愿,将他爱女从此坟中移走,又何错之有?至于之后,什么天子葬在此处,占了三娘的位置,老奴又岂知晓?”
“太尉何时叮嘱你,又为何移走三娘尸骨,所为何事?”
“太尉自三姑娘死后,似乎中了邪,每日关在书房内演算,终有一日,却推开门,哈哈大笑起来,须发皆白了,人却瞧着解了之前苦闷。他骑马入了宫,讨了老天子一张旨意,道是天子欠他的,天子竟未怪罪太尉,只摆摆手,放他出宫。他回到家中,至于夜半,便命我等素日不起眼的忠诚乔姓老奴掘出三姑娘尸首,按他指示,用马车推出了徽城。那一夜,大雾漫天,我们行走却丝毫不费力,呼啦啦似乎行了千里,连绵漆黑中到了一处,按照太尉之前言明,一个哑巴刻碑,我则背着三娘尸首重新安葬。这诸多事情做完,我等已困乏无力,再睁开眼,竟已又回到乔府。若非同伴互通消息,皆有记忆,我甚至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你可说出全部实情?”
“然!”
老鬼掷地有声,晏二心如寒铁,却火灼器打,冥冥中有些真相需要他去解开,那似乎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动如山,阴森地看着乔庞生,吩咐夜叉说:“再提华国长公主!”
老鬼面上掩不住一惊,但很快收得妥妥帖帖。
阴风阵阵,众人还未回神,便听到极为清脆的铃铛声,一步步近了,却不见人影。
“成氏何在?”晏二望着空荡荡的大殿。
“本殿在。”铃铛声停,殿中传来柔婉沧桑的女音。
“何不现形?”晏二轻问。
“吾乃一缕散魂,游走阴阳,本体早已投胎人世。”女道。
“你因何留下?”
“本殿……在寻吾儿葬身之地,至今未果。”女叹息。
奚山君身形一晃。扶苏眼珠益发阗黑。
“乔郡君不是已经化为血水?”
“并非吾儿,不过障眼之法。”
“你从何而知?”
“家将谢季扶柩回来,曾密告于我。”
晏二忽觉头痛难忍,许多画面一闪而过,神力供着灵识,仿似许多东西就要回来了。
“你可知乔植移葬之事?”他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打转。
“知晓。”女子回答得很平静,可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快意,“乔伍想瞒我,又如何瞒得住?他当年本预备救大妫氏那贱人,却不曾成功,后来姓妫的小贱人趁敏言那贱种得势,竟暗中勾搭成奸,趁夜脱离我府。我只恨当年未杀尽妫氏满门,留下这个孽障,害得吾儿为她造反,尸骨无存。乔伍后来又想用阴法继续救活妫氏的女儿,我岂能如他的愿?”
“你做了什么?”晏二觉得额头有些滚烫,他十分难过,却不知自己的难过从何而来。
女子笑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笑声十分空洞,没有人觉得她是真的开心。她说:“我命花奴将她再葬时,划花她的脸,让她不能与我儿相认;我命他拔去她的舌头,在她口中塞以糠麸,让她不能向我儿诉说她的冤情!这世上真心对我儿好的,除了我,只有她一个。我儿死的时候,她坐在树下,流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后来眼泪便变成了血,全滴在了我儿送给她的那块玉佩上。玉佩是他出生时,父皇赐予他的暖玉,为天石所凿,秉持神器之意,是他身份的象征。他送给了他的小妹妹,或许心内早有打算,待他那小妹妹嫁入敏言府中时,他便放弃江山,臣服于敏言。可是那贱种依旧不肯放过我儿!”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乔庞生浑身一激灵,吓坏了,跪着死命磕起头来,“判爷爷饶命!老奴也只是听从公主命令,一时糊涂酿成大错……”
晏二总觉喘不过气来,他许久未言语,众鬼皆望向他,不知是何缘故。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手,揭开了鬼面。那一张久病的容颜布满汗珠,在月光中显得益发苍白。他轻轻问道:“长公主,乔植究竟有何冤情?”
他问着空气中的鬼魂,那鬼魂却似乎抱定主意,缄默不语。
晏二笑了,苍白的脸上带了丝异样的潮红。他说:“公主可想知道,乔郡君究竟死在了何处?”
奚山君猛地抬起头,望向晏二。
公主也只是冷笑,“我儿天纵之才,岂会死在敏言那小人手中?可当时众人口径一致,我竟是查也查不出了。”
晏二苦笑,阴冷的眼睛望向月光,目光却带了丝隐忍,“我是五世的相爷,第一世便是太宗时右相祁恒。方才我五内如被淘洗,前世记忆悉数拾回。”
“那又如何,祁恒是吾儿死后才崭露头角,你断然不知吾儿前事。”
晏二声音略带沙哑,他怔怔望着奚山君,眼中有着不可置信,却又似乎难过得不得了。他说:“那我便说上一说,也请公主断个真伪,看我可曾哄骗于人。
“北部诸侯联盟突厥,与大昭成南北对抗之势。郡君自徽城出发,从南一直打到北突厥,三十三诸侯尽数降服,捷报连连,彼时,其在军中威信之高,以往来者难有比拟。军中上下一心,气势如虹,不过三个月,便大败北突厥,一度打至其首都忽而颉,匈奴可汗耶支写降书求和,愿岁岁朝贡,送大昭半壁江山,只求自保。乔荷处理战后残局,安置百姓,谢侯先祖谢季是乔荷亲信,带兵回京报讯。敏言许世袭罔替侯爵之位买通了谢季,将降书换成了乔荷通敌叛国的证据。敏言与耶支互通往来,最后达成协议,敏言登基后,把乔荷打下的那半壁江山再还北突厥一半,只要耶支伪造与乔荷往来的信函,悉数送到太祖手中。举国愤慨,乔荷遗臭万年,永不翻身,敏言再借东风除去乔荷,一切显得再顺理成章不过。
“敏言与乔郡君的未婚妻妫氏早已暗通款曲,请旨退婚娶妫氏。天子起初不允,但他对乔郡君已生出了戒心,犹豫了一番,就同意了,却怕扰乱前方战事,秘而不发。后来因郡君通敌叛国之缘故,天子暴怒,连发两道圣旨,其一即立敏言为太子,其二赐婚敏言与妫氏。天下皆知。他此时已全失慈心,把郡君当作抢夺其天下的敌人。
“敏言料到此事,本意是逼得郡君真造反,他再带兵平叛,郡君的冤屈此生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便命谢季誊写圣旨报与郡君。哪知造化弄人,那时天极冷,众将士本来尽开颜,已经开拔,正待返朝。郡君寒疾又犯了,好一日歹一日,谢季拿来了催命符,郡君瞧见诏书,当夜便高热不退,不过短短两日,便丧了命。谢家世代昌盛,圣宠不息,皆因谢季手中握着揭露太宗私密的把柄,而这把柄正是乔荷胜仗之后,盖有可汗印的北突厥签订的降书,另附了十六个城池的交接书。太宗之后的天子都知道真相,人人自危,就怕这秘密泄露出去,一直对谢府十分优待,也十分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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