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日子,齐郡主病逝了,赵姬成了侧妃。据说她曾救了谢侯,后被恶人所害,只得投靠谢侯。谢侯一贯有脸盲的毛病,起初并未认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谢侯才想起,曾经是有这么个人这回事儿,后来生出几分情意,谢侯也愿给她一个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谢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怜的未婚妻。于是,赵女摇身一变,成了齐郡主。”
“想到她当王妃的美梦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头土脸地躲进厨房,三年没敢出下人的后三司。后来,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龄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这么朴素的名字,想必侧妃娘娘一时也未瞧出,大笔一挥,就放我出去了。侧妃娘娘也生了病,像当年的郡主娘娘一样。”
“之后,天子为谢侯指婚,可接连两次,新娘子未嫁过来便都暴毙了。现在,百国都觉得谢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礼官逐个询问,无不妥,方放行。到我时,便问:‘姜女,出往何处?’”
“‘齐。’”
“‘何营生?’”
“‘垦齐水田,来年,收稻米。’”
“‘何不归娘家?’”
“‘已无。’”
“‘夫家?’”
“‘甚遥,不可及。’”
“‘所谓为实?’”
“‘然。’”
“他大笔一挥,我坐上了牛车。”
“我少年时曾喜欢过谢良辰,可是刀光剑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见不得人、为他所厌恶的心思,便是从那日断绝的。”
“之后,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辈子农妇,后又嫁给了不嫌弃我是娼妓之身的齐国农人。苍天对我着实不赖。”
“我想,也许正因为我做了一回侠女,才得了好报,这才一辈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听了许久故事,这才问道:“你可知,你现在站在哪家的园子里?”
“不是山君家?”
“曾经是,现在是谢良辰家。”
在海棠园中过了一夜,奚山君伸了个懒腰,踱步驱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叹气,抚摸着肚子,斥道:“你这孽障,又不甚听话。”
清晨雾气甚大,不一会儿,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树下,闭目冥想。
“此处怨气冲天。”奚山君走过,他却轻轻开了口。
奚山君诧异,转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说的不是她。这怨气几百年都未消散,轮转镜后悬着的卷宗便出自此处,时间久远,一直不得破。”
“是怎样一桩悬案?”
“亡灵已逃,尚不得知。只它牵涉大昭国运,泰山王令我务必寻到踪迹。可如今已三年,尚无头绪。”晏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二哥是半仙之体,有通晓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间册,可想过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个中滋味,觉得她问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过了,功德过失记载入册,记忆渐渐淡了,这才投胎。故而只知大约,并无记忆。”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为何天生是个宰相,我为何不是?这世上其他人又为何不是?为何只有你是?幽冥司这许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来此处?你道你超凡脱俗,置身事外,可这世间,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觉得她所说有几分奥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间相爷,可识得云琅?”
“云……琅?”晏二将这两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后真真有些迷糊了,“他这样有名,世人谁不知呢?”
奚山君含笑道:“倒也是。我又猜错了,原先以为是你前世。”
晏二道:“你与他有交情?”
“幻境中见过。”
“什么形容,什么模样?”
“如松如翠,意志坚定。”
“那倒有些似为兄。”
“他会喜欢姑娘哩,你会吗?”
晏二认真想了想,认真摇了摇头。他说:“我是半仙之体,从不喜欢姑娘,不单单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开天辟地,从古至今。”
谢侯身体不大好了,似乎是被鬼闹的,也似乎是老得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肌肤逐渐变得灰败,没有了精气神,似乎哪个不经意的瞬间眨眨眼,老人便停止了心跳。
谢侯大清早的便被年轻的扶苏晃醒了。老人家老眼昏花,眯眼看着扶苏,道:“你没我好看。”
“扶苏祖父是个美人,外祖母是个美人,母亲是个美人,父亲也是个美人,故而他也是个美人。可是比起我年轻时候还差了些许。”谢侯是个十分自负的人,老人浑浊的眼珠中带了一点傲意,他行将就木,觉得连呼吸都费力了,只是有一事耿耿于怀,“那鬼,你们可抓到了?”
奚山君不解,“抓到了,侯爷又待如何?”
内侍奉上药汁,谢侯像吃茶一般呷了一口,不咸不淡道:“把它带到我的面前,除掉它。”
奚山君颇喜欢那鬼魂,讲故事这样一把好手,她怎么忍心,“侯爷有所不知,它只是迷路了,并非专程骇人。我今日便带它离开侯府,还请您手下留情,饶它一命。”
谢侯握着蓝底的瓷碗,翻了奚山君一眼,怪道:“我饶它一命,它几时饶我一命了呢?”
黑影起初听闻此处是谢侯府,已经深受打击,不大说话了,奚山君转达了谢侯的话,那鬼魂只惭愧得恨不得立时化成黑烟。它有些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这是个误会,山君,大大的误会。我与他相遇皆是偶然,从未想过讹他,可他因何从不肯放心,见我仍如芒刺在背?”
奚山君听出几分意味,问道:“讹他?我听闻尸首一旦远离故土,鬼魂便会自主地去它想去之处,然也?你想来到谢良辰的身边?”
“并非如此。”
奚山君说:“那你当初又如何讹过他?”
“我以前富贵过一段时间。那时日里……”
“嗯?”
“山君,我呢,其实还有个名字,不曾与君细细叙来。我吧,觉得说了你也不信,而且觉得与我此生无甚相干,所以便不自觉漏了。山君原谅我吧。
“我娘姓姜,我在族里行二,我爹爹常常唤我二丫,故而自称姜二。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接了祖父的位,他颁发新令,以安民心。按着辈分排,我与哥哥是水字辈,父亲神来之笔,便为我取名,一水加一令,泠也。而我那父亲,正是当时的齐王。”
“哦,原来如此。你跑什么?你倒是别跑啊,啧啧,你看你吓得,你怎么知道我想打你啊?我不下狠手,你来让我打一下,我保证轻轻打死你,真的,成—泠!”
她讲了一大圈细碎故事,撒了个弥天大谎。
“山君莫气,山君莫拍我头,山君莫掐我脖子,山君哎……可歇歇,我都说与你听。谢良辰说我缠着他,不肯放他一马,兴许真与我心中执念有关。我这个执念,说起来有些难堪—他从没看上我,我却偏偏厚脸皮地不肯放过他。怪不得他如此厌恶我。我做了大半辈子祥和的侠女、祥和的母亲、祥和的祖母,就是为了弥补这段让人惭愧的过去。而这过去,也已过去太久太久。
“六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年纪还小,没有被禁锢在这个奇怪的园子里,更没有想过会遇上谢良辰。
“我记得很清楚,上元五年的夏天特别燥热,有一日傍晚,我趁着宫侍不注意,贪吃了不少冰果,结果子时开始闹肚子,阿雉殿的晨钟响起时,方好一些。隐约看着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要睡着,却被我那个雷厉风行暴脾气的爹,一个熊掌揪了起来。他好歹是个公王,可尽干出堂伯都不干的鲁莽事儿。父王说江都谢小侯今日来齐出使。虽是国与国之间例行问候,但是父亲嘴角已经得意地飞起来,带了些耐人寻味的笑。
“他一笑,我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虚弱地回了一个害羞的笑。算一算,我上个月癸水不过刚至,方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姑娘,大家便开始张罗起婚事来。父王这样的急性子,似乎怎么都改不了。
“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起床照镜子,显见得脸白得像刚浆洗过的四尺丹。爹爹却还嫌不够,让宫人给我抹脸,粉砌了一层又一层,却没等来谢小侯。听说他出使的仪仗到了齐王都营丘城门处就走不动了。那一时人声鼎沸,有砸果子的,有扔手帕的,有抛媚眼的,这些还算过得去,只是,豆腐西施用手捧着豆腐凑到谢小侯面前含情脉脉,炸油饼的姑娘拿着热乎乎的一块油饼热切地朝着谢小侯示意,倒是太出格了,平素我脸皮也算厚实,这会儿仍觉吾国吾民太热情,这人都大抵丢到江都徽城了。说来吾国何处都好,就是乡党太过奔放,尤其是我爹继承祖父之位,封王营丘之后,全国百姓都随着我那每天欢天喜地不知道乐些什么的爹益发闹腾起来。
“我小时候是这么个个性,说起来,山君莫笑。平素便是个在熟人面前话十分多,但是生人面前反而脸红的小姑娘。可那一时我转转眼,看着喜滋滋地跟我说着这等盛况、这等女婿着实不错,满头珠翠几乎看不清脸的我的亲娘齐王后,说不出什么话,脸却无法抑制地红了。明明都是世代豪庭教养出来的,说不清哪里出了差错,我爹娘这辈子活得忒实在,忒敞亮,忒不讲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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