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上是个黑衣的青年。
他下了轿,就趴在蔷薇花旁,苍白的脸上带了些笑,咳嗽道:“兄长来了。”
扶苏思念他,也笑。他想起了他原谅了奚山君的缘故。他问她:“若我不去,你竟真教二弟死吗?”
扶苏记得奚山君的回答,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不通世故的大马猴,她说:“我去了,我一直都在。”
月亮是橘黄色的,挂在天上,就那样暖洋洋的。扶苏看着晏二,又转身,有些茫然地找着奚山君的身影,可床榻上空荡荡的。他咽了口唾沫,转过身,小小的炊饼人已跳到了黑衣儒生苍白的手背上。
那个儒生啊,便与小人儿四目相对,一个垂目严肃古板却天性纯净,一个抬眼满腹计算而笑容天真。
蔷薇花初绽的甜软香气就在三人之间小心翼翼蔓延。
小人儿笑眼弯弯,散乱的鬓发被夜风吹起。她抬头问儒生:“三年不见,可还吃肉,可曾下棋,可有想我,二哥?”
可有想我,二哥?
扶苏撕了榜,走到了谢侯官邸。
谢侯是个很直接的人,“本侯没有仇人,亲人也多是寿终正寝,什么恩怨情仇,一概不要问我,那些道士皆问过,我不认得那鬼。”
晏二蹙眉,斟酌了一会儿,道:“那可有人生前惦念你?而后,死了不得安息的?”
奚山君从扶苏的蓝袖中探出脑袋,直接道:“他想问女人。”
老奴谢由呵呵笑了,“那可多了。可咱家侯爷一贯是个洒脱性子,少年时虽有一些风流韵事,却只是顽皮好闹,并未辜负过什么姑娘。待到大了,性子收了,益发谨慎了。家中王妃早逝,侯爷又是痴情人,姬妾都未曾纳过。”
扶苏问道:“我听闻侯爷曾有三位王妃。”
谢侯苍老的面庞没有一丝反应,谢由咳了咳道:“咱家侯爷的后两位王妃都没活过过门,原配的王妃是先齐国郡主成泠。”
晏二掐指估摸,简洁道:“先齐国的运数倒是十分坎坷。”
老齐国封疆开阔,传了四世,断在扶苏祖父真宗时。现下的齐国被扶苏的几个小叔父瓜分,泱泱大国分成了五六个小国,稍大一些的那个唤琅琊。
谢由瞅了一眼谢侯,有些举棋不定,谢侯却抬眼问扶苏:“你是成家的哪一个?”
扶苏愣了,谢侯却抬起了扶苏的左手,少年左手食指内侧有一颗红色的痣,老人道:“成氏自诩天族,生来便有标志,多在手足。真宗脚心有痣,先帝肘内有痣,今上拇指下亦有红痣。”
扶苏笑了,“孤受教。”
谢由有些惊骇,谢侯却似是早已猜到,面上无波无澜,只道:“既是故人之孙,说与你听听也无妨。”
谢由挠挠宽脑壳,苦笑道:“老奴其实真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由我来说。”谢侯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我年轻时候,率性行事,不太谨慎,于是,结结实实地招了几个煞星。”
谢侯官邸中有两殿四园,太宗仙游那一日,两殿中的一殿,四园中的三园曾被一场天火烧倒了大半,后来修复了约莫几十年,才渐渐恢复原来的模样。奚山君步子不大,走着走着就从巴掌大的小人儿变成了负手而行的麻衣少年。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里,可心里到底留了几分温存。她在人间得的少,大半都是在此处,便格外念念不忘。
走着走着,一片如海的海棠树被清风鼓噪,朝着她劈头盖脸地塞来许多花瓣。
这片如邑棠得名于战国齐国的最后一位公主如邑。如邑公主爱棠成痴,梦中得赠神女一把种子,传闻便是绝世少见的带香海棠。可是种下了,海棠年年含苞,却迟迟不肯盛放。如邑自幼体弱,引以为憾,她十六岁时夭折,死前叮嘱她母后,日后一定要将她葬在海棠树下,因这世上唯土地亲热,海棠缠绵。
她死的那一年,海棠花开了,香满齐宫。齐国国破,如邑海棠被移栽到了秦王宫,从此年年花开灿烂,却再也无香。
奚山君眯眼看着海棠丛,海棠下也坐着一个迷茫胆怯地看着自己的黑影。
黑影有些犹豫不定地过来行了个礼,道:“这位公子,身上有园子的旧气息。”
怎会没有?奚山君莞尔,这鬼有些灵气。
此处,正是奚山君在凡间时的闺阁园景。
而谢侯官邸,正是三百年前的她家。
有那么些时候,她迫切地希望回到四五岁,对谁的命运都不知晓,却喜欢趴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摇着龟壳铜钱猜别人命数的时候,可有些时候,她又觉得能熬到今日,站在故土,距离前事三百余年,又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
因为,不用再一次经历,因为,不用再一次体会在黑暗中摸爬滚打绣红色嫁衣的情景,尤其,穿着一身缟素。
海棠丛中影影绰绰藏着一座小楼。那是她的闺房,是她这一生遗憾的开始。
听说小楼在烈火中成了焦土,听说她闺阁中的旧时摆设都成了灰。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她旧时候都尝过,可待到来年,它们就长成了遗憾。
旧时景色,旧时人情,旧时琳琅,旧时凋零。满目疮痍,不忍目睹。
黑影打断了奚山君的思绪,它似是有些兴奋,拊掌道:“既是旧主人到了,甚好甚好。敢问公子,你可知如何走出这园子?”
奚山君问:“海棠园?”
“不,锁住我的像王宫一样的大园子。”
“哦,你说谢侯邸。你原是迷了路,不是故意吓人?”
黑影有些尴尬,“那些老爷爷不知道为何,比起旁的老人家,活泼得过了些。”
奚山君心中浮出一些猜测,笑道:“教我堂堂一山之君帮你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最喜欢听故事,你便说个你的故事来听听,说得好了,我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吗?你瞧着我是个黑乎乎的影子,其实我当人的时候,倒是挺白净的。”
“山君喜欢听故事啊,你别看我现在是个黑乎乎的年轻人模样,其实,我还是人的时候,也做过别人家的祖母,我的小孙女儿也喜欢听故事呢。她爱听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知道山君喜不喜欢?”
“我家是种水田的,有二十亩稻子,靠年景吃饭。风调雨顺了,日子就好,遇上旱涝了,也能留个口粮,不至太难过。我年轻时候四处漂泊,嫁人较晚,直到二十五岁了,才坐着牛车来到琅琊郡,安顿下来,嫁了当地的一个农人。我年轻时候身体受过伤,并不能生育,好在我夫君并不嫌弃我,后来收养了邻村人家的一个孩子,家里人丁也就齐全了,过得日渐红火。可过了一二年,我夫君就病逝了,家里的水田、孩子的教养全都摊在了我身上,那些日子很累,没那么生生熬过的人是不清楚的。我年轻时乞讨,被人打断过腿,之后迫于生计,曾去渡口装扮成男子模样背官府运渡的盐包。那会儿腿没全好,一条腿使不上劲,拖着腿背着两袋盐包,那时的累,跟这个有点像。”
“人说越倒霉就越倒霉,就在这时节,说起来山君或许不信,连我家的盐罐子都生了蛆虫。这也是农家说法,人得多倒霉才会盐里生蛆啊?我夫君死的那年,发了涝灾,辛辛苦苦一季,大雨来了,眼看稻米随水冲走,就要颗粒无收,我连夜抢收,最后累极,在雨中就瘫倒睡着了。我打小信奉玄女娘娘,梦里隐约看到娘娘美丽慈和的身影从雨中而来,她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不打紧,一切都会好的。”
“等我醒来,竟已坐在了临时搭的茅屋中,屋中有一盆烧得正暖的炭火,稻米也已悉数收完,摆得整整齐齐地码在屋中。”
“雨停了,我带着孩子去三十里外的玄女庙拜祭她老人家。玄女披着一身银纱,笑容怜悯,眼睛清澈有神,正是我当初见到她的模样啊。”
“那一年,我和孩子没有饿死,拾了一条性命,从此益发信奉玄女。有节余时,总不忘给娘娘添些香油。”
“此为一事。后又有一事,是我那孩儿经历的。他因自幼无父,颇是受到村中顽童的欺辱,可他每每不与我说,起初我并不知晓。这是他后来同我讲的。有一日傍晚,他从私塾下学,走至半路,便被人套着粗麻袋拖走了。我孩儿拼命挣扎,挨了几闷棍,他甚至听到了那些人的笑声。他识出了声音,打他的是上学的同窗,见他被夫子夸赞,考童生有望,便心中生恨。他们打了我孩儿一顿,泄了愤,竟还不罢休,把他扔到了村中的坟园内。我孩儿哭着从袋中爬出来,竟看到他外祖父母的墓,越看越伤心,抱着墓碑哭了起来。”
“山君不知,我父母亲客死异乡,当初被人用席子裹着葬到了这里,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定居此村也是因为要为父母守灵。我同父母感情深厚,初一十五都要带孩子来添坟,又总与他讲讲他外祖父年轻时的故事,他对外祖父早存孺慕之情,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见亲人岂不亲切?孩儿便哽咽痛哭,在我父母墓前一边哭,一边数着我与他在这村中,孤儿寡母,受了别家多少欺负。这孩子也是傻,哭完还道,阿公、婆婆替孩儿报仇,让他们也知道,被人欺负是不好受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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