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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出版完结+番外 (书海沧生)


  郑祁从不许下人身旁携带尖锐锋利之物,虽喜爱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剑还是要收好封库。随着国公寿辰临近,郑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绸代替剑,在宴席之上献技。
  妾是夜却未读书,她坐在树下静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盏暗黄色的灯笼,她披了件衣裳,隔门问道:“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您为何不肯请大夫,苦苦撑着?”
  妾已经失眠五日,日日头痛欲裂。她以手撑额,另一只宽大的袖子却挥了几挥。奉娘再也无话,又叹自己还是天真,只得告退。却听妾问道:“奉娘,你说,孤还有没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颤,鼻中却有些酸意,“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会亡?”
  妾却淡淡地笑了,“粉饰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吗?”
  夜风吹起妾的衣袍,她头顶上的花树沙沙响动,摇曳许久,才坠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眯眼道:“须知万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时,焉知我便强过谁?”
  忽然,树上却倒垂出一个脑袋,晃着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强过这世间千千万。”
  妾抬头,那双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目光炯炯,似贼也。
  她席地而坐,他一个倒垂晃落许多花叶,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发上,还带着淡淡香气。这花别名叫“今朝”,素为已故国母秦氏所钟爱。
  妾似乎早料到他会提到此处,问他:“你夜夜寻来,似冤鬼缠身,让人烦恼。既然这样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从锦衣中掏出一片红锦包着的竹简,抖落开来,“有你太太太太爷爷的婚书为鉴。”
  而后奚山挠挠头,伸出四个手指头,纠结着浓黑的眉毛道:“一个太七十年,四个太应是……够了吧?”
  妾接过书,上面的墨迹已略微腐朽,书着“乔公女,三百岁,太平日,嫁扶苏”十二字。书后的金泥却是大昭太祖的御印,渗入了书中脉搏筋骨,似乎不曾淡过。
  妾的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手指骨节挣得惨白。垂额握住婚书,额上红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书上的金印,格外红艳狰狞。
  奚山凝视她许久,才含笑道:“你看来很痛。”
  妾停滞了许久,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才抬起头,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荡荡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后一口热气,冷漠地问他:“此时不宜成婚,敢问山君,还需何礼,才算重诺?”
  奚山君脚勾着树枝,肩窄而身长,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有些凄凉孤独。他轻轻抱住妾的颈,许久,才轻轻笑道:“盖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谁呢?”
  五月初十,是个好日子。这日子好在它明明没什么好的,朝中人人却偏偏能欢喜得像过年。这一天,是郑贵妃的父亲郑国公的生辰。而郑国公也是个妙人,生了个能生儿子的美貌女儿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个权倾朝野的贤臣郑祁。
  那一天,今朝都开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缀在枝头,俏生生的,蔚若云霞。传说昭王还是皇子的时候求娶先后秦氏,秦老将军曾刁难说:“若园中今朝花都开了,吾当嫁女。您生下来的时候虽是冬日,但臣听说宫中所有的花都齐齐绽放,连已枯死数年的金昙也连开八日不败。想来小女是个平凡人,出生时毫无异象,只有无名野树开花,何德何能辅助天命之人。”
  求亲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贵的花都不肯开,只有将军府园子内的野树开得肆意,满满的枝头,无香,好似打了这位金贵皇子的脸。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旧坐在园中看着野花肆虐灿烂,旁的名树枝头凋零。
  老将军预备下逐客令,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却抱着杆长耙低头跑了过来,也不顾皇子坐在树下,拿着耙子踮脚捣花,似是撵人。老将军心中得意,面子上却喝骂她道:“没看到贵客吗?无礼至此!”
  当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无妨,轻轻站起了身。谁料那丫鬟却轻声道:“小姐方才也骂奴婢,说今朝花都开了,怎么还不给她制新胭脂添妆!”
  老将军冷哼道:“只开了野花,何时都开了?”
  丫鬟义正词严道:“老爷请看,此树别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将军脸气得通红,咬牙问婢女:“几时改的名?”
  丫鬟捧起脚下的野花,微微抬头笑道:“昨昔还是今朝,您问哪一个?”
  老将军看到婢女的模样,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么在……你给我滚回去……滚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许妄想!”
  小婢女小脸莹白,还带着微微的绒毛,稚气地问他:“那奴婢替贵客问一句,若此花结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将军气得差点仰翻过去,点着婢女的额头,喷了她一脸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后日呢?”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被众人怂恿着来娶大将军的幼女,原只是为了一个赌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将军之女,穆王便娶了内城东街太常家的丑女。
  老将军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不怕权贵,他战功显赫,平定四国,全靠一双手,一支枪,除了效忠主子,从不与权贵结交,并许下狂言:“若秦氏门前十里长红,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赏。”如此还有谁敢轻易求娶他家女儿?如今圣上是封无可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儿子们打起了赌。
  三皇子转眼看着小婢女,含笑脉脉,小婢女却如临大敌,对他道:“您这样笑,让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辞,回宫认输,老将军却板着脸,咬牙切齿道:“吾家无嫁妆,殿下若不嫌弃,便将这等厚脸皮的今朝移到宫中吧!”说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亲当日,将军府前江山万顷,十里红妆,平吉殿中却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如今,今朝在民间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奥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触到。
  昭后去世,城中的今朝便再没开放。如今成了太子宫的昔日三皇子殿的百棵今朝,也全被一场大火烧死。今年五月,是时隔两年,今朝第一次开放。街道两旁,灿然明丽,许多这样淡色的花瓣,攒到一起,才显妖娆,须知它原先如何不起眼。
  奉娘日日用绸缎练舞,似乎益发不顺手,于国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场舞却是跳不得了。郑祁素来是个追求无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个疙瘩,十分不悦。阮氏却道,妾与奉娘形影不离,兴许也会呢。郑祁又想起年少时白孔雀的一曲舞,心中一动,便去问妾。妾看着郑祁拿来的白绸,那质地十分柔软,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昨夜刚下过雨,抬眼时,今朝的花枝已探入窗内书桌,柔软而带着潮凉。妾把书放好,若有所思地盯着花枝瞧,郑祁却把花折了,扔出窗外,冷笑道:“这等贱物,也配长在我府中!我竟不知,还有漏网之鱼。”
  国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妾声似冰坠泉水,“今朝花死,公子功劳。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郑祁却朗声笑了,“他若不死,天命不灭,我又何来天命!”
  妾也笑,只是笑意浅淡,如冬日阶前白霜,吹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妾依旧一袭白衣,袖上却是泛蓝的云纹,束玉冠而男装装扮,秀美清贵,逼人魂魄。
  郑祁看看她的模样,皱眉道:“你今日跳舞,缘何男子装扮?父亲从未见过你,何不盛装环佩,予他一个好印象。”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我色足矣,男女又有何区别。”
  郑祁从未见妾这样笑过,只觉头晕目眩,又隐约在何处见过。他想起父亲国公亦不是十分收敛庄重之人,温声道:“此言不差,便如此吧。”
  国公生日,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平王世子。他与郑祁情谊还算深厚,世子嬉笑道:“莫嫌我赖皮蹭饭,只是听说府上今日请了内城最有名的歌姬演好戏,你是知道我最爱凑热闹的,因此便早早来占座。”
  郑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备了世子的席座,祁岂敢怠慢贵客?”
  平王世子随他入了席,水榭上搭了戏台,戏台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风景,只是离宾主有些远,歌姬唱时众人也就听个模糊罢了。郑祁是个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摆设,是出于爱惜自己的命,怕伶人行刺罢了。
  朝中人来得不少,除了当今主上亲弟穆王,重臣们个个都露了脸。待到戏子们登台,酒席就要开了,却听门人大嗓门惊惶道:“清阳长公主到。”
  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头疼了起来。提起这位长公主,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她何等骄纵、何等任性、何等有脾气,单单她是皇后教养长大,又深受帝宠两条,浑身不自在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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