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拍掉刀,抬眼瞧着他,慢吞吞道:“好看。”
“你想考状元,当京官?”四公子拿过婢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汗,笑道,“你若志向小一些,我可举荐你在郑地当官儿。”
“我不做官。”扶苏摇摇头,“母亲说,若我有日做不成官,便远远地躲起来。她希望我能娶个贤惠美丽的女子,生几个娃娃,衣食无忧。”
四公子愣了愣,又笑了,左边唇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他道:“我娘起初和你娘说的一样,后来,就不这样说啦。她死之前,要我守在这里一辈子。”
“公子,大公子、二公子和五公子造访。”侍卫官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谁让你这蠢东西多事的?”从花厅缓缓踱来几个身影,人还未至,其中一个对着侍卫官和四公子便笑骂开了,“四弟这些日子不但功课长进许多,也不爱同我们厮混抢酒了,我来瞧瞧这是中了什么邪,还是红袖添香藏了个……人?”
四公子对着扶苏使了使眼色,扶苏走过月亮门,到了隔壁的花园,隐伏下来。
“四哥。”三个少年一行走来,荇对着四公子极淡地行了礼,继而旁若无人地坐在了石凳上,嗅了嗅石桌上的茶香,笑道,“四哥真藏了个人吗?茶还有余温。”
四公子抱住茶杯,咕咚喝掉,笑道:“我刚使完刀,才倒的骏眉,正巧教你们赶上了。”
方才大嗓门调侃的正是二公子,他道:“咱们的五郎怎么稀罕骏眉?父王刚赏他二两罗朱,还是今年新采。楚使来时,说是八王叔特意留给父王的,连楚国统共也就只有一株树,父王转眼,不对,是眼还未眨一眨,就给了五弟。”
四公子眉梢笑意更深,他道:“父王素来爱五弟,罗朱配玉郎,再好不过。”
荇生得极好,在郑国素来有“小宋玉”之称。可五公子很厌恶这个称呼,不喜欢别人议论他容貌如何,更不喜欢听人调侃。此时四公子虽是一片赞美之意,五公子却心生厌恶,冷声道:“我是什么玉郎?若同四哥一起出门,能让邻女趴在墙头看的总归轮不到荇。”
大公子伯清捣了捣荇,暗自抚额。他们这一行前来,本是拉拢四公子,这会儿倒像是明枪暗箭了。四公子虽一向因一头红发,形象特异,引人非议,而不被父王喜爱,可不知为何,父王却让他掌管了兵马司,让他们这些兄弟想忽略都不成了。
荇话语刚完,也暗自后悔了,正要说些什么弥补的话,四公子却得意地大笑起来,“小玉郎这样说,便是称赞哥哥是大玉郎了。”
众人都黑线了。什么神经,怎么能粗成这样?
躲在花丛中的扶苏被浓香逼得几乎跳出,他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用袖口掩鼻,手指悄悄地从花朵中掩过一道缝隙,却僵了,黑黑的眼珠瞬间移到了明艳耀眼的姹紫嫣红之上。
他第一日来此园中,此前一直在客房养病。
“四弟的花园还是这样生机勃勃。在冬天,还能有一园子好花的,只有四弟了。”温文尔雅的大公子赞叹道。
“四弟,这是毛病,得治。爱那些半死不活的固然便算了,只是爱纸花是什么意思?虽瞧它总绽着放着,但总少了些韵味,不及真花婀娜多姿。”二公子摇头,不赞同。
这些花是假花,叶也是假的。扶苏触到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这些明艳逼真的花,只是香草浆纸,随后染色,折叠描画而成。
“我素来习武,是个不大读书的粗人,瞧不出什么韵味,只爱热闹。花期不同,颜色也不尽相同,如想让所有的花同时出现,永久不凋残,便只有这个法子了。”四公子笑了,又蹭了蹭汗珠,对五公子荇道,“五郎,你瞧远处,所有的牡丹和凤尾都是我亲手而折。”
牡丹?凤尾?
荇如坠寒冰。四公子是何意?是暗示与他为敌,向他宣战的意思吗?他也想尝尝做王的滋味吗?
郑王室诸兄弟笑闹离去,扶苏缓缓站起来,走出了假花丛。
那些假花恐怕稍经风吹雨折,便俱要一夕散了吧。并不如四公子说的那样轻松,仿似一朝成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便不用管了。如此,假花比真花,更需用心良苦,费尽心机。种下假花的人,心思如此,表面却这样豪爽鲁莽,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
扶苏静静瞧着满园的花团锦簇,北风吹来之时,呼出寒气,才察觉,早已是深冬。
冬日初始,他被奚山君丢弃。原先以为,要在奚山过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节,如今或许还算好,只是今日一观,四公子心机也似是深不可测,居于此处的时日恐怕亦不会太久了,但过年总有粮肉,总不会再被饥饿四面伏击,无招架之力。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奚山诸蠢物的笑颜。
有苏老爷从边塞胡境购进了三千匹骏马,他预备开牧场。郑国人震惊了,才恍然意识到这家人并不是比一般富豪稍富贵一些的门庭,这架势,俨然是陶朱穆儒之流。
他家的姑娘出入亦变得十分阔气,五辆马车拉着的香车在七商环绕一周,香风明丽,华冠公伯,连郑王及诸位公子都戒备起来。
“臣看了有苏家呈上的世系族谱,似是周朝近戚。秦皇统一天下后,他们便隐于山林,不问世事。此次入郑国国境,如此大张旗鼓,恐有所图。”太傅福大人皱眉禀告。他只知有苏氏是商朝冀州之族,不知道周王朝还有一支。可族谱文鉴做不得假,证据确凿,让人颇费思量。
只是,他们这样露富是为了图些什么?
“福卿,仔细想想,骏马三千匹啊……”成据意味深长。
福大人眼中精光大作,拍膝道:“臣考虑不周,竟未想到此处!他怎知……怎知大王正在兴建弓骑兵营?”
成据微微一笑,闭上了眼,“有苏氏在向本王示好。孤该赏赐些什么才好呢?”
殿中燃着一团暖香,龙口吐出的烟雾渐渐攀爬氤氲了郑王成据的面庞。在这模糊中,老太傅赫然发现,八位公子中,生得与王最像的并非公认的荇。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死亡时痛苦的叹息、死不瞑目的神情、眼角垂下的血泪,以及一头红发的孩子哭泣的面容。
“福卿。”
“是,臣在。”
“阿芸今年多大了?”
“你唤什么?”那双温柔的手抚住了他的面庞。
“我叫……臣叫季裔。”一头红发的孩子有些犹豫不安地转身,看了母亲一眼。
“殿下,这是我新收养的四子。他的生母是个夷人,去世得早。”他的母亲淡淡一笑,“我家殿下慈心,非教奴收养此子。他资质有些愚鲁,又不大爱说话。”
那双温柔的手把红发的孩子揽入了怀中,眼睛十分明亮地瞅着他,“哈,长得真好。阿湘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都一样,是神赐给成氏的特别礼物。”
“奴婢惶恐。他卑微下贱,如何能同太子殿下相比?”他的母亲垂下了头。他看着母亲,也学着她的模样,自卑地把头垂了下去。
“不,他们是一样的。”那双手温柔坚定地把他的头颅抬起,才微笑道,“太子一向寂寞,季裔,难得来京,请陪陪他。”
红发的孩子茫然看着四周,远方,有一个小小的穿玄色衣衫的孩子,抬起头,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一样东西。
红发的孩子走到比他更小的孩子的身旁,问道:“太子殿下,您在看什么?”
“唔,红头发。”刚满三岁的孩子盯着他的头发,看得不眨眼。
他自卑地把头缩在领口,太子殿下却摸着那头红发,呆呆看着,许久,才笑道:“真有趣。”
随后,太子殿下却移过目光,望着树道:“母后娘娘莫名把我的球扔到了树上,我在树下待了一下午,却百思不得其法。你可会爬树?”
远处漂亮高贵的皇后听到太子的话,忍不住偷偷翘起了唇角。
季裔看着小不点的太子殿下苦恼发呆的表情,显然并没有对他的头发甚至他表达出什么恶意,对着他的母亲也没有说出什么讥讽嘲弄的言语,心中不知为何变得暖烘烘的,忍不住卖弄,三两下蹿到了高高的大树之上。
他费力地拔出球,坐在树杈上,向太子殿下挥舞着手。小太子呆呆道:“啊,了不起,捡到了。”
听到他不带掩饰,真诚而天真地夸赞自己,季裔笑了。小太子对着阳光下有些刺眼的堂兄,眯起了大眼睛,道:“我叫成婴,你可喊我阿婴。”
季裔在高高的大树上,晃动着小脚,开心地把双手鼓起,他咧开了小嘴,“我叫……”
叫……什么来着?
扶苏从遥远莫名的梦中醒来。
郑王下了一道旨意:有苏氏原系周朝贵族,身份尊贵,自迁郑国,倾力襄民,于社稷有功,闻家有贤女,与孤之子可成良配。
郑民面面相觑。这旨下得太莫名其妙了。虽然有苏家是挺有钱,怎么就成了前朝贵族,怎么就尊贵了?况且你有八个儿子,他家五个女儿,怎么良配?难道堂堂殿下还贪图一个豪商家的产业?这未免太可笑了。
但郑王的旨意就这么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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