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的七宝忙将车门梭好,随即挥动马鞭,使骏马缓缓地奔跑了起来。
这俩马车比华珠的宽敞多了,迎面一张卧榻,铺了松软的金丝棉褥子,左手边一张小书桌,底部置了不同功能的格子,右手边一条固定的长凳,铺了软席,廖子承就坐在上面。
不同于以往白衣宽袖,淡若行云的装束,今晚的他,内衬白色锦衣,外着墨蓝轻纱,以鎏金麒麟带紧束了腰身,又收窄了袖口,不知不觉中,透出一丝干连与尊贵来。而他修长有力的臂膀,健硕挺拔的身形,仿佛突然褪去少年青涩,多了一种成熟男子的神秘与厚重。
“又流口水。”廖子承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
“以为本姑娘还会上你的当吗?”华珠一屁股坐在卧榻上,抱住小枕头取暖,冻僵的嘴巴还没缓过劲儿来,讲话有些豁风,自己都觉好笑。
廖子承的眸光微微一动,探出修长如玉的食指,在华珠唇边扫了一下:“证据。”
华珠的小耳朵“唰”的一下红透了,下意识地举起小枕头挡住脸:“我……我那是嘴巴冻僵了。”
廖子承轻轻一笑,打开放在小书桌下面的食盒,一股浓烈的姜味儿在车厢内弥漫开来。廖子承端出姜汤,另一手拿掉华珠的枕头,说道:“喝掉。”
“不喝。”很讨厌喝姜汤。
廖子承眉梢一挑,好似漫不经心道:“我刚还在想,你吹了那么久的冷风,是不是要给你点儿报酬什么的,看来没什么必要了,你好得很。”
“谁说我好得很?我嘴巴冻僵了,手也冻僵了,脚也动麻了!”华珠瞪了瞪他,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姜汤,闭上眼睛,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尔后看向明明一脸正经,却又透着一股狡黠的廖子承,伸出小手,“报酬呢?给我!”
廖子承拿过碗,放回食盒,眉梢一挑,道:“你已经喝了。”
什……什么?报酬就是一碗姜汤?
华珠连骂人的心都有了!
太抠门了吧!她跑前跑后,出了多少力?他上次坑了她一锭金子就算了,这回又只拿一碗姜汤打发她!
又不是他亲手熬的!
值那么多钱吗?
“我亲手熬的。”廖子承把玩着佛龛,仿佛很随意地来了一句。
华珠一噎,撇过了脸!
姜汤逐渐发挥了效果,很快,华珠发了一身汗,整个人感觉舒服多了,她看了一眼不爱主动搭话的廖子承,管不住自己的小嘴儿:“那个……刚刚我的结案陈词讲得怎么样?”
“嗯。”廖子承回应了她一个淡淡的鼻音。
“‘嗯’是什么意思呀?好还是不好?条理清不清楚?逻辑混不混乱?措辞够不够准确?”
她的表情,像一名渴望得到老师肯定与嘉奖的学生。
廖子承深邃的眼底慢慢溢出一丝温和的亮色来:“嗯,还行。”
还行?!
华珠又被打击了,她自认为已经用了最为简洁的语句、最为悬疑与流畅的叙述方式,怎么只得到一句“还行”呢?
难道……有什么事是她忽略了的吗?
华珠绞尽脑汁把今天的经过回忆了一遍,眉头一皱,问道:“我只请了太子与太子妃,其他人……是你叫过去的?”
廖子承放下书本,看向她,表情是少有的郑重:“宣布真相、声张正义固然无可厚非,但前提是你要为自己上一道保险。皇家秘辛,你觉得赫连笙凭什么不会在知道真相后杀掉你?你的确有几分聪明,让他动了收为己用的心思,可一旦你掌握的秘密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他不是立刻杀掉你,就是立刻把你变成他的女人!”
华珠的瞳仁一缩,又听得廖子承正色道:“就算你再次凭你的聪明逃过一劫了,可那些为你作证的人呢?陆大娘、陈掌柜,他们俩焉能保命?”
是啊,死掉一个庶女、一个产婆、一个掌柜,又有什么不容易的?
保护知情者最好的办法不是叫知情者发毒誓保守秘密,而是将秘密彻底宣扬出去。
她、陆大娘和陈掌柜死了或许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但如果琅琊三大家族的家主同时“消失”,一定会惊动朝廷,届时,赫连笙不仅保不住秘密,还会因为谋杀朝廷忠臣而被褫夺储君之位。
而撇开赫连笙不谈,三大家主也不是傻子,说不定现在他们正悄悄地聚在某处,商议如何与赫连笙谈判,好维系彼此共同的性命与利益。
华珠清了清嗓子,眨巴着眼道:“那你觉得太子会怎么了结这起案件?”
毕竟他们只是查案者,不是审判者。
真相已经全盘揭开,但到底如何处置,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廖子承打开佛龛,淡淡嘲讽地道:“那是他的事,与我们没多大关系,我只关心王三爷的具体下落。”
他摸着佛龛的时候,眼底便会涌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不知想到了什么,华珠轻声宽慰道:“三表哥的死,不是你的错。”
……
接下来的几天,华珠过得颇为平静,关于李婉与柳昭昭的事似乎尚未走漏任何风声,华珠有意无意地探了年绛珠的口风,颜博连她都没告诉。
甚至年绛珠偶尔会问她,“王三爷的案子怎么过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完结?你不是和廖子承一块儿查案吗?有线索了没?”
也会问,“天气越发冷了,太医说太子妃熬不过今年,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回京?”
或者是问,“王小姐昏迷好几天了还没清醒,你说她与廖子承的亲事有戏没戏?”
每每这时,华珠就会打马虎眼,也不知是不是女人怀孕傻三年,年绛珠还是比较容易忽悠的。
这一日,天空飘起了小雪。
华珠在屋内看话本,廖子承自从接管了王三爷的案子便停掉了颜府的课,她乐得清闲。但老天爷似乎赐了她一副劳碌命,尚未清闲够,便有一名太监前来通传——太子妃召见。
太子妃,自然依旧是美如戏子的柳昭昭。
想想也对,以赫连笙对她的深情,怎么可能真的把她打入大牢?
怕是颜博前脚把马车开往衙门,赫连笙后脚就将她抱回了李府。
见太子妃,仪容要周整。
华珠打开衣柜,亲自挑选了一条董娘子为她缝制的红霞烟云束腰罗裙和一件素白斜领梅花扣短袄,又挽了回心髻,簪一对红宝石梅花金钗,并用朱砂在额前点了梅妆,这才披上火红色的氅衣前往二进门。
来的是坟地里为她倒茶的太监,姓罗,年纪三十上下,在赫连笙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伺候他。前世,赫连笙的宫人,华珠接触最多的是李重明,对罗公公的印象并不深刻。
罗公公朝华珠微微一笑:“年小姐,请上车。”
华珠点了点头,抬脚踩上了木凳,忽而又回头,浅笑着问:“罗公公可认识李重明?”
罗公公眯着眼睛想了想,很夸张的表情,很尖细的嗓音:“不曾听过这号人物,京城人士吗?如果是,年小姐不妨描述一下他的容貌特征,咱家回了京,托朋友打听打听。”
“是一个话本里的人物,看来,罗公公不喜欢看话本。”华珠开玩笑似的说完,打着帘子进入了车厢。
马车很快便抵达了李府。
罗公公带着华珠朝李婉的院落走去。
一路上,亭台水榭、楼阁山石、碧湖青松、名花绿草……一切的一切,都与之前完全一样,但细看,又似乎不大一样。
雪花渐大,等华珠进入内室时,发顶与肩膀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有宫女冲华珠行了礼,随即为华珠拉开珠帘,但她们并不说话,也不大声呼吸。华珠走在地毯上,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宝蓝色扇形贵妃榻上,柳昭昭盖着纯白毛毯,穿着普通贵妇穿的琵琶襟薄袄,青丝也没梳成繁复发髻,就斜斜一挽,以一根红色发带固定,披在右肩。看她眼底不经意闪过的慵懒与闲适,便知她喜欢这种简单的装扮、简单的生活、以及……那没有戴着人皮面具的脸。
“太子妃吉祥。”华珠规矩地行了一礼。
柳昭昭缓缓睁开眼,看清华珠的装扮时暮然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你何必再来寒碜我?我是不是太子妃,你不清楚么?”
“臣女接到的是觐见太子妃的口谕,所以臣女要恪守礼仪,不敢有半分逾越。”华珠不卑不亢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件没有丝毫谎言的事实。
柳昭昭自嘲一笑,摸了摸苍白如纸的脸,说道:“古往今来,鸠占鹊巢到我这种地步的,怕是没有第二个。呵呵,你觉得我该死而无憾了,是不是?”
“臣女没有。”华珠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冷淡。
柳昭昭指了指一旁的杌子,“坐吧,有些话想对你说。”
华珠依言落座,没有宫女进来奉茶。
柳昭昭就看着华珠皱了一下的眉头,问道:“想知道月伶去哪儿了?放心,她是无辜的,我不会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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