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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易凤 (柒梧)


待魏煜澈迎得煜煊回皇城,已是暮色深沉。行至皇城内,星河弯月下,皇城宫阙楼台的金黄琉璃瓦若往昔般灼灼生辉。
虽舟车劳顿几日,但煜煊身体无困乏之意。乘着金辂,她并未回勤政殿,而是令宫人直接去了长寿宫。
如今帝都内、皇城中伴着她二十余载,同她夺权,同她相争相杀的人只余了阮太后一人。
长寿宫殿庭中的两株荷叶玉兰花开正妍,煜煊脚步踟蹰在殿庭中,借着月色与灯盏盯看了一会儿那宛若荷花的玉兰花。世间多种花皆逃不了花入金盆叶作尘的命数,也唯有那湖中的绿叶红菡萏出淤泥而不染,年年岁岁卷舒开合任凭本心。
一株荷叶玉兰,却把水间菡萏困于金盆中。但玉兰是玉兰,菡萏是菡萏,纵使再相像,可以假乱真,却终不是真的。正如她是凰易做的凤般,终究成不了那威赫四方的真龙天子。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双手束于身后进了阮太后寝殿,依旧浓郁草药味道混着沉水香味令人鼻息间有些不适、欲作呕。煜煊轻掩着鼻息,行至内寝殿。
殿内只有一个宫女珍儿,手托金盘中放有一个白洁玉瓷碗,跪拜着向她请安,“奴婢见过皇上!”
梳着朝天发髻、身着太后朝袍的阮太后像是未看到煜煊般,依旧端起了金盘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她余光瞥看到煜煊有些不适的神情,心中自嘲着,这般多年过去了,她已呕吐的不会再呕,更是闻不见寝殿内的药味与香味混着是多怪异。虽络尘早已不在,她每日仍旧喝着催孕汤药,只有喝药时,她方觉得无了权势、无了太后头衔,她仍是女人一个。
待阮太后喝完药,煜煊轻挥了挥手,令殿内的宫人皆退了下去。
阮太后朝天发髻下的蜡黄面容依旧涂抹着厚重脂粉,她冲煜煊讪笑时道道沟壑褶皱落下碎粉,煜煊面无表情的坐于她身侧,低声道:“阮凌锡死了,是我亲手杀的!”
玉几上放着火凤烛台,红烛红焰却遮不住阮太后面上的蜡黄,似侵入骨血的病患般,难以祛除。
煜煊只看到她面上的惊诧与不可置信转为了更大的讪笑,便不忍再去看这个昔日被自己唤为母后的女子。
耳边听入她聒噪的嘲讽声,“你竟亲手杀了他?你可知他为了助你安然产子,在哀家与魏煜珩之间是如何艰难游刃的!”
煜煊面色冷淡地瞥看她一眼,“她杀了我的儿子!”
烛焰后的阮太后面带愕然,“你生的竟是个儿子,而非公主?”她哈哈笑了两声,似幽静雨夜下夜枭低鸣声尖锐刺耳,听得煜煊心中一惊,随即明白过来阮凌锡昔日也是想要保自己儿子一命的。可那又如何,毒药是阮凌锡给魏煜珩的,他非祸首,亦是帮凶。
沉思往日,芳蕙落落成殇,亦随着春夏秋冬转换时节零落成尘土。孽缘因她女儿身登基为皇始,便可以她禅位终。煜煊看向阮太后,诚恳道:“魏煜珩也死了,明日我就会下罪己诏,禅位于魏煜澈。你手中尚有四道兵符,你留存着也无用了,便交出来吧。六川军镇是我父皇用性命建下的,不可落入了大齐国的手中。”规劝后,她不抱希翼,亦不忍再看阮太后蜡黄的面容,起身朝外走去。
“皇儿!”
煜煊刚行至帷幔处,阮太后一声柔情的低唤从她身后传来,她止住了脚步,却不曾转身往后看她。
“襁褓中的你很讨人喜欢,小脸颊粉嫩若桃花,哀家终日看不够。正因爱怜你,哀家才未驱赶你母妃离开你身侧。可是哀家担忧你终不是哀家所生,有朝一日她隐忍不住爱女之情会告知你一切······”
阮太后一番柔情话语被煜煊厉色打断,“可你却毁了我母妃的容貌,又多次百般羞辱她!”
十八载的母女情分,阮太后自认曾真心待过煜煊,不然她又怎能活到羽翼丰满、与阮家为敌。但这份母后对皇儿的情分,她却从未在话语中告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煜煊对自己的恨意竟到了听不得柔情话语的地步。
阮太后仰首笑了几声,她即将年逾四十,心里万般多的愁苦无人诉,无人懂。唯有络尘懂她,却只是为了利用她,为了这假意的心有灵犀,她宁愿被他欺骗利用。
她弯起唇瓣,“魏煜煊,你知道是谁毁了你母妃的容貌么?是你!昔日是茗萼握着你的手毁了你母妃容貌,李昭仪忍着面容灼烧的疼痛不惊吓到你的模样亦是美艳不可方物!你母妃为了让你远离我阮家,当日自己杀了自己陷害阮凌锡,阮凌锡恐你心中愧疚自责方没有告知你实情。那日你假死的灵柩回帝都,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抱你离去,中了兆泰王三箭,差点丢了性命。你只觉是我阮家欠你许多,殊不知阮凌锡为你所做,早已还清一切。你抄了我阮家,令我阮家败落,也亲手杀了他!魏煜煊,此生余年,你能安然言笑么!”
心中怪责自己为何要来长寿宫,煜煊握拳,猛地掀开帷幔离开了长寿宫,匆匆上了龙辇,行了很远依旧能听到阮太后非哭非笑夜枭般的声响,似荒野乱葬间凄凉的低诉。
回到勤政殿,静夜阑珊,墨昭筠回了月央宫歇息,煜煊仍是盘膝坐于昔日常坐的小憩木榻上,受着漫长黑夜的孤零。无人知晓墨肃跟薛漪澜去了何处,魏煜澈告知她,以墨肃的性子定要去亲眼见得孩子尸身方能死心。她无法去细想有关孩子的人或事,每想一次,便似冰凌穿透肌肤,寒冷刺骨。
江山易主,乾坤空落,不似她昔年所盼的那般三人团聚,成了她一人卸掉重担的孤欢聚。
她已记不清从何时身侧的人皆渐渐死去,母妃薨逝,萧渃被人杀害,宇文绾中毒而死,阮灵鸢自缢,赵忠替她而死,兆泰王被自己所杀,郑太傅病死,春风秋雨被阮凌辗侮辱而死,墨凡战死,阮家被炒,阮凌锡与魏煜珩被自己所杀。自己怀胎十月,存世不到一月的儿子亦死了。
年少时,她便害死多数俊美少年,却唤不上他们的名讳。细细算来,尚不知有多少她记不得名讳的人因她而死。煜煊伏在玉几上,身上似有万千冰凌削就的冷箭刺来,刺透血脉的疼痛令她合眸。郑太傅曾告知过她,皇权虽至高无上,却是无数人的血与肉堆砌的,其中亦不乏自己的至亲血脉。方今,她才深刻领悟郑太傅所言。
一夜漫长煎熬,一身的血腥罪孽凝固成一座囚牢,把她牢牢困在里面。待晨曦初露,煜煊被窗棂外青梅树上的杜鹃叫声引了去。杜鹃啼暮春,可暮春未至,应是来啼自己的吧。她嘴角弯起讪笑,扶着玉几,动了动酸麻的双腿,缓缓朝殿庭外走去。
殿庭中两株青梅树枝叶青青,尚未孰的果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莺燕鸣叫声亦不似初春在桃林行宫听得那般稚嫩嘤嘤,十里桃花还开在心中,煜煊不知为何春已渐老。
宫人为青梅树浇灌时浇露出了一块红绸布,清理时却顺着红绸布从青梅树下挖了一个瓦翁出来,黑黢黢沾满了湿哒哒的泥土。
小哼子见得陶瓷瓦翁,低叹了一声,禀告道:“皇上,这是去岁,大司徒令我等人酿下的青梅果子酒。说是今岁,皇上身子骨好了,就能饮这青梅酒了。”
煜煊抬眸,看了一眼那陶瓷瓦翁,耳侧萦绕出阮太后的话语来。她别了眸子去,瞧着从宫门处先后进来的魏煜澈及赵信河。
二人行礼后,魏煜澈对煜煊拱手禀告道:“启禀皇上,城外我河昌兵马照皇上之意留了二十万拱卫帝都,其余皆已连夜归回河昌。”
煜煊颔首,眸光看向身侧托着金盘的赵信河,赵信河立即禀告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昨夜驾崩了,是悬了白绫自缢的,这是在她凤体侧发现的物件,想来是太后娘娘想要交给皇上的。”
煜煊闻言掀开了那金盘上的白绸帕,四道汉玉白雕刻的龙符齐齐躺于金盘中,她与魏煜澈眉眼皆是一惊,带了欣慰之色。
煜煊扔掉手中白绸帕,唤来了小哼子从他手中接过了三道圣旨,一道禅位于魏煜澈,一道罪己诏,一道归还墨昭筠女儿清白之身。
她垂首思忖了一会儿道:“澈儿,让我母妃替了阮太后入太后陵寝,阮太后生死皆是无法面见我父皇了。昔日她留了赫连夏尸身葬在大魏国,把她同赫连夏葬在一处吧。”
魏煜澈颔首,看了一眼金盘中遮掩了汉白玉龙符的三道明黄圣旨锦布,盯看着煜煊,“皇姐有何打算?若皇姐仍想做这个皇帝,王弟自当尽心辅佐你。”
她嘴角弯起讪笑,与她夺权的皆人死了,助她夺权的人皆走了,凄冷皇城,只余了这身龙袍伴着她,她要至高皇权何用。
嗅着青梅味道,煜煊看向了青梅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眸前显出五岁那年与墨肃一同伏案吃冰碗的模样,青梅枝桠影在汉白玉屏风上幻化成竹影,青梅与竹马不可辨清。
她本是凰却作了二十二年的凤,凰之身子,凤之秉性。二十二年岁来,她已记不清有多少时日,连自己都无法认清自己到底是凰或是凤,正如不知是青梅换了竹马,还是竹马易了青梅。
跪于青梅树下的太监仍在清理着陶瓷瓦翁上的泥泞灰尘,渐渐显出白洁的陶瓷瓦翁,水痕泛着寒光,与阮凌锡寒玉气势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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