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付钱吃饭,天公地道!怎么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诉你,这家店开了四年半,还从来没一个人敢在这里赖账!”
苏小英辩解道:“我也没说赖账,就是想先赊几天……”
“赊?”一梅冷笑起来,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几遍,道,“少来这一套!你拿什么还钱?嗯?拿什么还钱?”
苏小英道:“这个……”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我在你这里做几天短工,就抵我的饭钱房钱,除此之外,工钱一分不要,怎么样?”
一梅又在他身上打量了打量,心里合计了半天。
苏小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你听着!”一梅气势汹汹地道,“要么就滚,要干就干两年!”
苏小英讶道:“老板娘,你真能算计!这样不成,我吃亏太多了。”
“那,”一梅问道,“你说怎么样?”
苏小英想了想,道:“这样,我白干一个月,剩下来的一年零十一个月,你得给工钱。到了后年这个时候,你的工钱正好给我做路费。”
“行啊,”一梅爽快地答应下来,笑眯眯地道,“工钱一吊钱。”
苏小英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表情转变的这么快,思量再三,觉得在这种寒冷的冬风天气里不被扫地出门的唯一办法,就只能是答应,于是只好道:“行,就这样,一言为定。”
一梅笑眯眯地看了他几眼,拉起嗓子,叫道:“阿毛!你收拾行李罢!”
苏小英忽然想了起来,问道:“阿毛的工钱多少?”
一梅像一只偷了腥的猫一样笑起来,喜滋滋地道:“两吊钱,你看,真是太贵了。”
苏小英半晌不言语,过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是趁人之危啊。”
那个叫阿毛的懒小二被一梅当场开除,苏小英当晚就顶替他,从客房搬进了臭烘烘的杂间。杂间实在是很脏,很破,幸好临江山庄其实没什么生意,苏小英抽了半天空,把杂间从里到外拾掇了一番。这次一梅倒没有摆脸色,反而一脸赞许地从旁看着,好像很庆幸找到了一个勤快的帮工。
十二天之后是十二月二十。离除夕还有整十天。
这一天是临江山庄盘总帐的日子。
苏小英在很久以后,对于一梅开客栈的事还觉得极其惊讶,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连帐都不会算的人,竟然可以是一个客栈的老板。他觉得一梅这个女人实在很有勇气。
一梅盘账用的不是算盘,她笔算。譬如收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道杠子,支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个圈,最后数数杠子和圈的数目。这个方法听起来还不算很糟糕,可惜一梅平日的账本也布满了杠子和圈,以至于她的脑子里最终盘旋了无数图案,却没有一个可行的钱的数目。
一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总结道:“嗯,就是这样了,收支平衡。”她说完这句话以后,脸上却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喃喃道,“既然收支平衡,就没有道理缺钱……”
苏小英几乎要笑出来,却满面镇定地对一梅道:“老板娘,算账我还会一点。”
一梅歪起脑袋看了他半天,狐疑道:“你不会是想在账上做手脚罢?”想到这里,表情登时凶狠起来,道,“你想也别想!”
苏小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一梅问道:“你去干嘛!”
苏小英道:“去睡觉,好像已经很晚了。”
一梅道:“睡什么觉?快来给我算账。”
苏小英看看她,忽然之间领悟到为什么人们说女人之心,深不可测。
苏小英把账本接收起来,把那些糊涂帐一笔笔转算成数目。这耗费了他一个通宵的时光。一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为他煮了一碗打卤面当作宵夜。
苏小英在算账的时候,猛然发现了自己对于临江山庄的重要性。当外面黎明冬日徐徐升起,日光开始照映白雪的时候,苏小英从账本里抬起头,问道:“老板娘,你这些账一定是对的么?”
一梅很肯定地道:“一定是对的!”说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些乱。”
苏小英道:“要是对的,那收支就不是平衡了……”
一梅问道:“真的?赚了还是亏了?”她看着苏小英逐渐讶异的表情,终于面对了现实,嗫嚅问道:“亏了多少?”
苏小英告诉她:“老板娘,亏的不少了,大约总在一百多罢。”
一梅道:“一百多钱……”
苏小英道:“是一百多银子。”
一梅跳了起来,叫道:“一百多……!怎么这么多!”
苏小英看她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
临江山庄的除夕,过的十分凄凉。因为一梅没有钱买猪、买鸡,甚至没有钱买鞭炮,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了。苏小英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的很,何况这种景况,实际上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一梅在年夜饭上喝了不少老糟烧,一边喝,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拿手一抹,只不过晕开了泪痕,还是抹不干净。
“小英啊!”她抽抽泣泣地道,“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难道叫我去讨饭,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只好安慰她道:“也不至于就倒闭。何况,你们女人多少有些细软,拿去卖掉,也能抵好些。”
一梅的眼睛蓦然一亮,把头抬起来,擦了擦眼睛,呆呆想了很久。
然后问苏小英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苏小英道:“我跟你一样,没有父母兄弟,没地方可去。”
一梅使劲抽了下鼻子,道:“对不起了,你还是走吧,你看我都养活不了自己了,就更请不起你了。”说着补充一句,“这次就算你走运,不用你付钱了。”
苏小英不禁一愣。
一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抽着鼻子,往自己房间里走,将门“锵”一关。
苏小英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苦笑,自语道:“寒冬腊月,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平白无故的,真能建一所桃花山庄么?”
苏小英缓缓站起来,慢慢收拾年夜饭,那一抹摇晃黯淡的灯光之下,把他的人也映的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影子独自拉在临江山庄旧敝的墙上。
☆、待月明姬
一梅走了。
是在正月初二的凌晨。
苏小英对于临江山庄的倒闭,想过许多种假设,就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一梅竟然会走。他回忆起大年三十的晚上,一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小英啊!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栈,半晌难言,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自己并不想离开,一来大沟江的渡口仍旧没有解冻;二来,他在发现一梅消失的同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倘若一梅永不回来,那么,这个临江山庄说不定可以变成他自己的产业,他可以在临江山庄旁边种一棵桃树,然后把临江山庄改名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突然希望一梅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飘泊江湖,听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飘泊”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有一种故事的味道。就好像当年名震东南的美男子乌衣峰,身出名门,家财万贯,用一柄铁面山水扇,用两道潇洒温润的目光,引得多少闺阁中的少女春思连绵,梦影缠绕呵!
不过苏小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钱,所以,飘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没什么直接关联了。
——何况,就算是乌衣峰这样的人,到后来,不也死了么!
苏小英觉得,桃花山庄,倒真可以成为他的一个目标。心里越琢磨,就越觉得这个临江山庄,已经成为他新生活的一个起点了。
可惜这一次,苏小英的好梦也没有做了太久。
好梦一向是很难做到的,哪怕偶尔做了一个,在梦里开心地笑出声音,到了白天也会常常记不起来。
苏小英现在就像记不起一个绝世好梦一般懊恼。
尽管打扰他好梦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苏小英虽然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人。
苏小英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是在夜晚亥时。那一天无星、月明,地面上还未融化干净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于天地之间,仿佛朦胧却又明晰,仿佛素净却又笼罩着光辉。苏小英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意境,都是因为那个美丽女人的魅力。
那时苏小英仅仅望见了她的背影。
“这位公子,”美丽女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却恭敬地道,“奴家明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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