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兄道弟这个词她喜欢,比莫名其妙的套近乎强多了。她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就唐突了,放舟兄。”
他听后脸上表情古怪,摸了摸后脑勺说:“大概把前面两个字省略了,叫阿兄更好些,你说呢?”
于是从放舟到阿兄,三言两语,就发生了巨大转变。
其实同他的交情一点都不深,除了他自以为阿菩将她托付给他,彼此之间没有半点渊源。莲灯结交朋友并不是任谁都推心置腹,当初的昙奴和转转也是再三考量,所以对这位春官自然也保留三分。不过细想起来,她的一切在他眼里一目了然,自己没钱也没权,别人稀图她什么呢!
她笑了笑,低头摆弄自己做的竹笛,他伸手接过去,试了试音色,蹙眉摇道:“膜孔上贴芦膜或竹膜为好,你贴的是什么?宣纸么?”
她迟迟啊了声,“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气也没能揭下来。后来干脆就用宣纸了,反正只是玩意儿,用不着那么讲究。”
她在这种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细,比如转转为做一片花钿愿意耗费两天时间,在她看来两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宁愿打磨十袋铁片,也不愿意在指甲盖大小的云母上浪费工夫。所以转转常撇着嘴说她没有一点女人气,她则不以为然,没有女人气,难道还有男人气概不成?她觉得自己就是心大了点儿,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开窍,未必会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里,“交给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给你送来。”
她说好,然后转过头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一探手就能够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没有敦煌的亮。她说:“中原什么都好,就是星辉太黯淡。我从敦煌到长安,一路上没有过所,不能投宿客栈,和昙奴转转在野外搭帐篷过夜,吃过了烤饼无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灯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大漠上没有人烟,一切却都是最纯粹的。”
他把手肘撑在膝头上,眼神涣散,“我从来没发现大历哪块疆土上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神宫里有个聚星池,湖面能敛尽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带你去那里看看,把船划到湖中央,万点星光就在脚下,那种景致才叫漂亮。”
她听得讶然,往他身边挪近了些,“阿兄说真的么?”
他欣然笑起来,“就冲你这声阿兄,此话也必然当真。”
莲灯很欢喜,她对那些花草树木倒没有特别的兴趣,因为戈壁滩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没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让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见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呜呜作响的沙丘上,看一看满天星斗,心里有什么烦闷也渐渐淡了。
放舟静静听她说话,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月色,温婉清和,很动人。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也许她会是高楼上最尊贵的女郎吧!有时候命运不由自己,一个疏漏满盘皆输,从天上坠入地狱,只在弹指之间。
他调过视线怔怔望着那轮满月,“等长安的事情解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莲灯说:“我要回敦煌去,帮助王阿菩完成壁画。”
“活着就一直画壁画么?没有别的了?”
别的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能活着回到敦煌,若干年后想起长安之行,也许是生命里最辉煌的一笔。有的人生来甘于平庸,她就是这样。她说:“我没有理想,先把计划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标,再重新规划以后的路。不过大抵就是作画,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我还能干什么。”
一个人丢了过去,有记忆的两年又简单得白纸一样,所以才会漫无目的。放舟试着引导她,“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将来都会嫁人,爷娘离世固然哀伤,等有了自己的家,这种伤痛就可以减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可笑,“为什么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个人,他也过得很好。不过还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觉得我应该嫁人,那就在敦煌找个人许配了,只要不必迁徙,离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够无欲无求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感叹,“你对将来的郎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离王道士近,嫁个莽汉也无所谓么?”
莲灯依旧茫茫然,从来没人和她深聊过这个话题,连转转都没有。转转整天只会念叨她那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长得好看也很要紧。可是她对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后要和这个人一起放羊,一口锅里吃饭,美丑其实对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对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对我好为止。”
放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果真是个直截了当的脾气,普天之下似乎没有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不应该这样,她快满十六了,十六岁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腾起一种暖老温贫的热情来,耐着性子和她解释,“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给洞窟里找个石匠,那是你一辈子要朝夕相对的人。长安的女郎们通常会挑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或是温文有礼,长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这样的。找到这个人,与他相爱,甜甜蜜蜜地过日子,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义。”
她想了半天,体会不到相爱是个什么东西,含糊地微笑着,摇头说不谈这个了,“我暂时不会嫁人,等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岂不是晚了么,回到那个人口复杂的地方,然后找个满脸油汗的当地人?他看了看眼前这张脸,实在有点不敢想象,眼睛一眨便是一条妙计,“认真说起来,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长安面圣,那时我们就有来往。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你那时只有五六岁,你阿耶还同我开玩笑,说将来要把你许配给我。”
莲灯吓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这样的事?”
有没有的,还不是他说了算,谁让她失忆了呢!他笑得风吹柳条一样,“中原人讲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这些当回事吧。”
莲灯晕头转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牵扯出这些纠葛来。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审视他,他一派和风霁月的模样,“怎么?信不实?也对,或许令尊那时是随口一说,我和你提起也当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她果然没放在心上,安然点了点头,“事情过去太久了,不提也罢。再说你大我好多岁,年纪不合适。”
这下子轮到放舟郁卒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嫌他老么?他一手撑住身,不防用力过大,压断了青瓦,喀地一声轻响。
他平时不羁,戏弄别人从来不吃亏,这回被她反将一军,他气恼之下打算假戏真做,略平了心绪笑道:“怎么会大很多呢,不过十来岁罢了。我是不想当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满。这样吧,你且记住和我有婚约,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这事不必告诉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么?莲灯忽然被人套上了犁头,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说有婚约就有婚约么?
他被她一双大眼看得心虚,站起身道:“日后有事先与我商议,看上谁家郎君也同我说,记住自己有婚约在身,我不会害你就是了。”说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远了。
☆、第16章
莲灯开始发愁,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好向人求证,只有自己一个人较劲。
如果真是她阿耶的意思,她遵照父命是应该的。可转转事先表明了喜欢春官,她要是抢了转转的郎君,转转面前怎么交代?所以这件事暂且不要放在心上,等将来回到敦煌问阿菩,如果阿菩能证实,到时候见机行事。如果阿菩表示不知情,多半是放舟为戏弄她有意编造的,大可不加理会。
不过他说的彼此相爱,倒叫她有些向往。走了三千多里路,她曾经看到郎君扶娘子下轿时脸上温暖的笑容,也看到贫寒的夫妇在檐下避雨,妻子回望丈夫时眼里的光芒。也许那就是爱吧,莲灯没有体会过,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欢这种感觉,两个人互相依靠,一点都不孤单。
她盘腿坐在重席上,撑着脸颊思量,想象自己在敦煌找了个人,放羊的时候他把怀里的烤饼分她一半,这样似乎也不坏。
胡思乱想半天,临要就寝拆下头发找梳子,打开妆匣看到那片花钿,动作不由顿了下。伸手轻抚两翅,试着往眉心粘贴,可惜粘不上,看来以后只能孤零零躺在角落里了。
日子慢悠悠地过,一天又一天,已经离铸模有段时间了。这期间没得到国师的任何消息,她等得有点心焦。那天夜谈后放舟也消失了,给她做竹笛,带她去聚星池都成了空谈。太上神宫依然神秘着,即便进到里面来,也不觉得对这里有任何了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路,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六天,过去问问情况应该不算失礼吧!不过走到界口犹豫了,不知道应该往正殿还是陶然亭。远远看见有几个穿绿衣的巫女走过,她上前揖手,打探国师在哪里。
巫女们都是十七八岁年纪,丰胸柳腰,很有成熟韵致。太上神宫里的气候似乎比外间回暖得快,这些巫女都换上了轻便的衣裳,袒领下束着桃红的诃子,映得胸前一片明媚如雪。看见她,齐齐还了一礼,笑道:“娘子就是前几日来的贵客么?我们随翠微夫人进宫,到今日才得见娘子……与娘子问安了。国师在何处我们并不知道,不过先前召见夫人,大约一同往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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