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紧缰绳,暮蟾宫翻身下马,快步走来,眼中满是担忧,上上下下的打量唐娇:“你没事吧?”
唐娇擦了把眼泪,但更多的眼泪流了下来:“暮少爷,帮我救救他。”
说完,怕他不肯答应,自己转身就跑。
暮蟾宫愣了愣,急忙率着人马追过去。
沿途的刺客都被他们剪除,余下的见势不妙,立刻遁逃,最后唐娇停在巷弄口,巷弄里寂静无声,她手脚一起发抖,不敢进去,不敢看,怕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冰冷尸体。
最后好不容易才迈出步子,走进那条细巷。
两边都是灰白墙壁,一面墙上爬满爬山虎,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盖在天机身上,他单手杵着剑,背靠墙壁坐着,身旁全是尸体,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他将头垂得很低,黑发掩去面孔,看起来很累很累,累到没了气息。
唐娇心里一阵抽痛,跑过去,跪在他身旁,伸手抱住他。
他的身体很冷,她努力抱紧他,却温暖不了他。
以前她一直以为人生至苦是坐牢,被人夹断手的时候,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直到今天,直到他再也不肯睁眼看她,她才发现人生至苦爱离别,她愿意再断十次手,换他睁开双眼。
“跟我说说话吧。”泪水模糊了视线,唐娇抱紧天机,贴着他冰冷的面颊道,“只要你肯再跟我说一句话,我就原谅你……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
天机犹如睡着了似的,靠在她怀中,一言不发。
唐娇等了一会,脸上渐渐绽出一个极丑的哭容,原来一个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像书上写的那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肉都不受她控制,她扯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起来!起来!”她边哭边喊,“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暮蟾宫与李家老大跑过来,焦急的对她说着些什么,但究竟在说什么呢?唐娇一句也听不见,只一个劲对天机嘶吼,似乎觉得只要自己声音够大,就能将他唤醒似的。
直到嗓子喊的嘶哑,身后一声叹息,然后一只手掌劈在她脖子上,唐娇这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花卉虫鱼纹的帐幔映入眼帘。
唐娇希望刚刚的噩梦真的只是梦,可当她转过头,却看见天机躺在她身边。
身下是柔软床铺,绣着鸳鸯纹的锦被上,两人十指交缠,她将他的手握得很紧,以至于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帐幔外,传来暮蟾宫的声音。
“大夫,他真的没救了吗?”
“药医不死人,他已是个死人,老夫拿什么救他?”
唐娇一言不发,侧首看着他。
他俊美的脸上,双目紧闭,没有表情,也没有呼吸。
唐娇看着他,眼睛黑洞洞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丑恶脸谱在眼前
? 黄纸在铜盆里静静烧着,将人的思念和寄托化作一缕缕轻烟,飘散在空中。
灵堂里放着一副柏木棺材,唐娇一身白衣,伏在棺材上,抚着棺材上的木纹道:“我真是贱骨头,你活着的时候,我觉得你什么都不好,你死了以后,我就觉得你什么都好。”
那过往的一切,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突然历久弥新,清晰的浮现在她眼前。
“你说得对,何必算计得失,何必斤斤计较。”她笑了笑,道,“茫茫人海中能够遇见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够在我未嫁你未娶时遇上就更不容易了,我娘就是晚三年遇上我干爹,结果遗憾一辈子。”
又将一把纸钱丢进盆里,看着火焰一点一点舔上去,将纸边烧得焦黑弯曲,她眼神空空的说:“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只要人活着,难过的事总会过去,受过的伤总能治好,做错的事情……总有一天能够弥补。”
一只官靴跨进灵堂。
暮蟾宫白衣如雪,站在她身后,眼睛看向灵堂上的牌位,不由得心中发苦。
“天机,你赢了。”他心想,“活人怎么赢得了死人……你不该这么做,你不该死,一死百了,痛苦的是活着的人。”
“暮少爷。”唐娇的声音响起,打断他的思绪,“能请你帮个忙吗?”
暮蟾宫回过神来,怜惜的看着她:“你说。”
唐娇伏在棺材上,慢慢转过头来,双十年华,脸上最后一点娃娃肥已被岁月咬去,标致的美人脸,增一点太肥,减一点太瘦,如今正是最好的模样,哪怕一身素白,无钗无环,不施粉黛,依然艳色惊人,风华绝代。
那双涟漪横波的眸子凝着暮蟾宫,里面盈的不知是泪水还是火光,她道:“替我向皇上和太子传句话。”
“什么话?”暮蟾宫疑惑道。
“他们不是很想要我手里的脸谱吗?”烛火摇曳,火光跳跃在唐娇脸上,使她的笑容看起来颇为诡异,“我给他们。”
棺材入土的第二天,唐娇来到白老爷子府上。
傍晚时分,唐棣与太子一前一后,登门造访。
双方入席之后,唐棣不耐烦道:“拖拖拉拉,打算把脸谱给谁,你说句话!”
“你还不明白吗?”太子面无表情,瞥了眼唐娇道,“她手里压根就没有脸谱,只会拿一堆赝品耍人。”
“脸谱的确不在我手上。”唐娇没有落座,她站在屋子正中央,浑身缟素,慢慢抬头望向蒲团上坐着的白老爷子,平静道,“但我知道它在哪。”
白老爷子单手支着脸颊,对她微微一笑。
而唐棣和太子则异口同声道:“它在哪?”
唐娇脸上闪过一丝嘲讽,她望向唐棣道:“杀了你的兄弟姐妹,现在又想杀了侄子侄女,皇位真的那么重要吗?”
“过去的事情总提它干嘛?”唐棣不耐烦的摆摆手,“说正事!”
唐娇本也无意与他多说,她慢慢转过头,盯着太子。
她身后挂满脸谱,哭的笑的喜的怒的,而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用那张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沉默不语的望着他,几乎像一面镜子。
太子背上渐渐出了汗,他皱起眉头道:“你为何看着我?”
“我想知道,你跟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唐娇冷漠的看着他,“结果我看来看去,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并没什么不一样的,为什么你却能视我们如蝼蚁,随随便便的毁掉我们的人生。”
“我们当然是不一样的,我是太子啊。”太子笑了笑,然后正色道,“我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注定要君临天下,成为万民之主宰,你们两个,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的臣子,理应辅佐我成就大业,无论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不该有怨言。”
“我是你的妹妹,他是你的臣子,我们原本应该是你最亲近的人。”唐娇摇摇头道,“但你把我们都牺牲掉了。”
“如果你们不起异心,乖乖听我的话,我又怎么会牺牲你们。”太子叹了口气道,“天机落得如今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你可不要步他后尘。”
唐娇静静望着他的面孔,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好丑。”
太子皱眉:“你说什么?”
唐娇环顾四周,目光从唐棣幸灾乐祸的脸上,移到太子傲慢的脸上,四面墙壁,无数脸谱,喜怒哀乐,环绕四周,他们的脸混在当中,又有什么不同呢?
“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轻贱他人,把别人的牺牲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只想问你,你自己呢?”她慢慢偏过头,乌黑的发与白色的发带,一起顺着肩膀流淌下来,目光幽幽望着太子道,“为了你口中的大业,你能牺牲吗?你能牺牲多少?”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微微一笑。“我既国家,怎能轻言牺牲。”
唐娇也笑了起来,她抬起一根纤纤玉指,指着他的脸道:“不就在这么?这世上最丑陋的脸谱。”
被那根手指指着,太子有些惊疑不定。
“你也一样。”那根指头换了个方向,指向唐棣,“别人的命就不是命,随随便便践踏他人,你们二人的嘴脸……就是这世上最丑陋的脸谱。”
说到这里,她冷酷一笑,那笑容被烛火一照,森冷的可怕,几乎是一张怒目而瞪的明王脸谱。
“轮到你们了!”笑声越来越大,她几乎是疯了一样笑道,“牺牲一下,把你们的面皮剥下来,制成脸谱送给白老爷子!”
“你在胡扯什么!”太子已经怒了,他转头看向白老爷子,正要说些什么,便见他胡须抖了抖,肩膀抖了抖,然后自那尤带裂缝的脸谱后,传出哈哈大笑声。
“有趣,有趣。”他拊掌道,“这样的解释,实在是有趣。”
太子又惊又怒,急忙道:“白爷爷,你可别跟着她胡闹啊。”
“什么胡闹?”白老爷子用极温和的目光看着他,“一张面皮换我白家百万大军,你不觉得自己赚了吗?”
太子只觉毛骨悚然,白老爷子从不正眼看他,如今看他的眼神这般温和,却是他平日看脸谱的眼神。
他可以眼都不眨的牺牲他人,却不能牺牲自己,见白老爷子心意已决,他只得转过眼去,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唐棣,心道若是他们两个都极力反对,兴许白老爷子会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