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驰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儿子这样的态度与措辞,星光下看去,他身上的麻衣似乎颤抖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觉得为父,又还能换什么?”
江崖霜垂目,久久不语。
江天驰也沉默了好长时间,方继续道:“冯汝贵,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这话头起得突兀,但他知道,江崖霜是能够听明白的,所以自顾自的说下去,“无论哪朝哪代,似他这样的人其实都不少。他虽然做得格外无耻一点,但有时候,这一类人,还真的缺不了!当年二后之争时,他也算出了不少力!”
“不仅仅是冯汝贵那样不问正邪善恶,只问利益的人,自从你皇祖父入朝,以谷太后盟友的身份加入到朝堂这一滩混水起,想要站住脚,注定不可能太拘着规矩,行行色色的人与事……”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似在思索着接下来的措辞,“要说他们也算我江氏的功臣,可这不是他们自恃功劳到鱼肉百姓目无法纪的理由!这等于是在坏我大秦的基业!”
他淡淡的道,“你看之前南方民变就是个例子!我不过表了个态要抬举你八哥朝堂上到今天,都没议出你们兄弟两个往后到底谁继承大宝,他的旧部就胆大妄为到了视黎庶如猪狗、视国法如无物的地步!”
“举国上下,朝野之间,有多少这样的人?”江天驰的语气里,有着深沉的悲哀与无奈,“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北疆,对于朝堂、对于各地的吏治,只能通过探子回禀了解一二。但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所以薛畅的死,无论你皇祖父,还是我,都是真的痛心!”
“如果可以,除了你跟丹儿两家人,还有你们母亲外,我愿意拿任何人去换他!”
他目中闪过冷然,“包括,你皇祖父在内!”
“他这几十年来做的事,太不容易了!”
“不亲眼目睹谷太后一党、还有咱们家那些党羽附庸中间的蛀虫是何等肆无忌惮,又是何等牵扯广大,绝不能体会到薛畅的艰辛!”
“在不触怒那些混账的基础上,抚慰黎民,充实国库,支撑西北两处的陆续战事,己身的气节还不丧失……这绝不是寻常能臣可以做到的。所以薛畅是当之无愧的名相!”
“只可惜几十年来,成千上万的官吏里,也只出了一个薛畅!”
“偏偏,他心向楚氏,哪怕你皇祖父一直对他优容有加,他到底还是站到了楚氏那边!”
“本来这事没有公开,我也好,你皇祖父也罢,都愿意装这个糊涂甚至连为了笼络他,厚待楚氏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可惜啊可惜,不仅仅是我们看出了薛畅的重要,其他人也看出了这点……而且,那人提出的时间实在致命:大秦新建,举国民心浮动,这种时候如果传出薛畅其实一直忠心于楚维桑,而我们江家还不处置他的话,不但无法震慑那些心向前瑞的人,更会让支持咱们江家上台的心腹们不满!”
江天驰哽咽出声,他是真的痛惜薛畅之死,“所以你当初长跪在丹墀上恳切陈情说的那些话,你道我跟你皇祖父当真没听进去吗?我们知道,但我们也救不了他好不容易,咱们家才由臣转君,避免了他日被楚氏清算的危机!薛畅再重要,我们到底不可能让举族为了他去冒倾覆的危险!”
“薛畅既去,这朝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担负起被一群贪官污吏拖后腿,还能保证国力不损的重任!”
“你皇祖父做不到,为父我,更加做不到!”
他毫不讳言的承认自己不擅长治国,“我没有你七叔还有你跟丹儿那样的天赋!从小到大,论资质我其实只能算中人!若非被兄弟苦苦相逼、若非我心中那腔不甘,其实按照我的天赋与我在家中起初所受的重视,我这辈子其实也就是靠父荫混日子的命……能够执掌镇北军,已经是我豁出命去拼、去学的结果了!”
“而治军与治国本是两回事!”
“两者之间或许有相通,但绝不是我这样的资质所能够融会贯通的!”
“所以逼着瑞帝禅位时,我让你皇祖父做了大秦的开国之君不是我怕出这个头,是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得治国!尤其新朝建立之时事情最多不过,名相薛畅恰在此时身死,看着底下人报上来那些从龙功臣们的种种不法、以及闻说大秦代瑞之后他们弹冠相庆、认为挟从龙之功,此后大可以为所欲为的情形……”
江天驰嘲讽的笑了笑,“我思索良久只想到一个字:杀!”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统帅,这一个“杀”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夏夜的风都似乎为其所慑,停顿了一瞬!
“当然不能真的这么处置!”注意到江崖霜欲言又止的神情,他面容方有些缓和,微笑着摇头,“真这么办的话,不说杀了他们之后,一时间谁来顶替他们的差事!就说这从龙功臣都没好下场,以后还有谁对我江氏忠心?那样的话,新生的大秦还不得马上树倒猢狲散?!”
“我本想着,让你皇祖父作为开国之君,主持日常诸事,一方面让我跟着学,另一方面,我做事激烈了,也有他在上面圆场!”
江天驰叹了口气,“但你皇祖父到底年纪大了,他知道我的心思后,明着告诉我,他未必能撑多久!而且从龙功臣,大部分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很多人,他比我还不好下手!”
“我又想了很久。”
“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从龙功臣不好动,没有足够的理由,哪怕抓到他们犯事,也得从轻处置!这点他们非常清楚,因此个个有恃无恐!我不能为了惩罚他们让江氏冒人心尽失的风险,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他们找个够份量的理由!”
江崖霜苦涩一笑:“比如说,争储!”
“不错!”江天驰赞赏的看着他,语气中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引以为豪,“只可惜,为父的这一番苦心虽然如愿哄过了诸臣,却没能瞒过你!”
“哪怕为父在人前做足了戏、人后更是将当年被你叔伯他们逼得舍弃嫡长子以自保的事都坦白给了永义王等人,以换取他们相信为父确实真心想把大位传给你八哥!”
“哪怕你媳妇、你麾下都已忍无可忍你自己却始终不肯顺着为父的暗示走!”
他又失落又欣慰的道,“你实在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没有关系,相比言听计从的纯孝之子,为父更愿意看到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五十三章 沉重的真相
“父皇千算万算,说到底也是在给孩儿铺路!”江崖霜看着他眼中的欣慰,却缓缓跪了下去,“孩儿还对父皇冷言冷语,实在是忘恩负义!但,孩儿还是要说,要孩儿踩着八哥上位,孩儿做不到!”
……江天驰说的没错,从一开始,江崖霜就知道,无论这个父亲在人前摆出多么宠爱嫡长子的姿态,但他真正的继承人,肯定是自己!
因为江天驰对于嫡长子的偏爱,是从吊唁济北侯那次回京开始的。
但对幼子的指点与考校,却是从江崖霜六岁就开始了。
十几年中,欧家兄妹来往北疆与京城数十次,充当着父子之间的专属信使。
那十几年里,欧家兄妹所携带的书信与口信中,从来没有提过一次江崖丹!
最初江崖霜认为父亲这么做,是对兄长的失望。
一直到猜测出兄长的荒废本就是父亲所为,才恍然那不是失望,是愧疚与心虚!让他每每落笔都故意避开提到这个长子,惟有那些公开的家信里,为了不引起疑心,不得不提!
哪怕大秦代瑞后,江天驰向永义王等人透露了对长子的亏欠,摆出非弥补不可的姿态,到底没能骗过小儿子。
江崖霜只用那次致仕就试探出父亲的真心:假如江天驰真的铁了心要让长子继位,他应该同意江崖霜致仕或者外放!
什么怕小儿子离开眼皮底下不好控制、什么虽然不想让小儿子登基但希望他好好辅佐长兄,所以不希望兄弟之间太疏远……这些其实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因为江崖霜为什么能够在父亲明确表态支持江崖丹后,依旧是竞争太孙现在是太子了的热门人选?
最大的原因不是江崖丹太渣,也不是他才华横溢,而是,他幼年就被昭德帝确立为家族未来掌舵人,一路精心栽培!
精心栽培的意思,不仅仅是说他有昭德帝的宠爱在竞争继承者这条路上,宠爱、偏心这些归根到底都是外力,最紧要的还是本身的实力重点是说他作为家族准继承人,从小就开始被长辈引导着组建自己的班底的这个优势!
欧碧城是典型的代表。
包括后来的秋静澜、秋风、凌醉等人。
就说秋静澜还化名阮清岩那会,半夜截到江崖霜送秋曳澜回房,震怒之下差点把江崖丹给杀了那次即使他们动手的地方是西河王府荒僻的角落,但一墙之隔就是江家别院,那些从北疆战场上退下去的悍卒,会连自家公子半夜抱着个郡主爬。墙都不知道?!
即使识趣不去不打扰,会蠢到不远远跟着以防万一?!
要没人在暗中看着,次日陶皇后怎么可能一起来就得到了禀告?
当然,陶皇后当时决定给孙儿隐瞒,所以这事直到现在知道的人都不多但昭德帝可能不知道?
由于继嫂韩老夫人是个很不合格的后母,所以昭德帝对自己的继妻始终抱着防备,这导致了陶皇后在元配嫡子面前始终赔着几分小心,母子之间的地位简直有些颠倒。哪怕她做了皇后之母后,很长时间也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