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与泓根本没将水晶莲花带回济王府,而是一直放在宫里。云皇后让他将水晶莲花送给王妃,他居然连带都没带回去。
尹如薇忙从随侍接过,犹自面上堆起笑来掩饰着尴尬,说道:“原是我没留意,前儿簪着入宫时,顺路去新益堂探望殿下,不想竟把水晶莲花遗落在那边了……”
水晶莲花遗落便罢,怎会连盒子一起遗落?
云皇后虽恼,但瞧着尹如薇小心翼翼的模样,回想她一向的机警明达,又觉着实可怜,遂压下那恼怒,说道:“泓儿,替如薇簪上这支水晶莲花吧!”
尹如薇怔了怔,只得将檀盒推到宋与泓跟前。
宋与泓不由转头,先看向十一。
十一正眉目淡然地从小宫女手中取过一只小锤子,边看猴戏边自己动手敲着小小的山核桃,并不肯露出一丝异样。
她虽刚硬有主见,到底见惯朝堂风雨,一样有着玲珑心地。
朝中关于和或战的争执由来已久,她虽强烈反对苟安之计,在身世未曾被揭开之前,依然能得到云皇后的信赖,便可见得她待人处世并不逊色于官场中打滚的那些老狐狸。
当然,宁献太子宋与询除外。
她似乎容忍不了他有任何的瑕疵。
他永远是她无法冷静下来的要害。
那么,宋与泓呢?
捏着小铁锤的手掌里有汗,笃笃敲击的声音顿挫有致,仿若正和耍猴人口中的俚歌相应和。
黄毛红臀的一对猴儿正分别爬上隔着数丈远的两根高竿,然后从两边分别走上高竿间绷直的绳索,跟着耍猴人的歌声且纵且走,不时向下做个鬼脸。
侍儿打开檀盒,将水晶莲花递给宋与泓时,宋与泓也不觉抬头看了看那被人操纵的猴儿,眼圈微微地红。
他接过了水晶莲花,抬眼看向他的王妃如鸦鬓发,僵硬的手指举高,似欲替她簪上……
那边忽传来猴儿的嘶叫,宋与泓仿若吃了一惊,手一松,有盈盈紫色瞬间划过,竟是水晶莲花已从高处跌落冰冷地面,“啪”地断作两截。
所有人都怔住了,连耍猴人都惊吓得喉间一滞,烂熟于心的俚歌再也唱不出来。
云皇后击案而起,怒道:“宋与泓,你这是存心想气死本宫?”
宋与泓怔怔看着断裂的水晶莲花,直到旁边随侍提醒,方才匆忙跪下,急急禀道:“母后,儿臣并非有意!儿臣……儿臣只是不慎失手……”
“不慎……不慎失手!你把本宫当成瞎子了?”
云皇后克制不住愤怒,正斥责之时,那边又传来猴子的尖叫。
先前两只猴子翻着筋斗越过绳索中央,交错着位置正向对面行去,其中一只恰在宋与泓替尹如薇簪发时不知怎的脚底忽然一滑,惊叫着差点栽下绳索,好容易用前爪勾了几勾,方才借力攀了上去。
那猴子正在慌乱之中,加上耍猴人停了歌声,愈发无所适从,竟惊嘶着跳起来,循了绳索返身奔回自己原先攀上的高竿。
另一只猴子正彷徨着欲进不进,被惊恐窜回的那只猴子撞个正着,竟双双摔了下去,眼见得一只尚能爬起来,另一个却睁大眼抽.搐着手足再也站不起来,眼见得后脑勺汪出.殷殷鲜血,是再也活不了了。
十一不由站起身来,兀自拈着两颗花生在手,似在嗟叹世事无常,却向后淡淡吩咐道:“叫人把那猴儿挪走,别在这边惊吓了母后。”
宋昀见宋与泓夫妻跪于地上一时不敢说话,踌躇片刻,便起身上前行礼道:“皇后娘娘息怒!济王殿下岂敢有不敬之心,都因方才那猴儿忽然惊叫,才会令济王殿下一时分心失了手。”
信安王妃原想撺掇着撮合朝颜郡主和宋昀,再不想竟让宋与泓卷了进去,也是后悔不迭,忙也在旁道:“姑妈,济王一向孝顺,哪会故意惹姑妈不快?想来今日见姑妈寿诞,一时高兴喝多了酒,手足不稳,又被那猴儿惊着,才会跌了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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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春.梦沉酣(一)
云皇后怒意稍解,但到底被闹得意兴阑珊,也不待戏班继续表演,瞪了宋与泓一眼,便拂袖而去。
云皇后一走,其他人也不敢久留,纷纷退席离去L。
宋与泓、尹如薇算来正是寿星的儿子、儿媳,自然一一恭送。
待人散得差不多,宋昀、十一便也各自出宫。
十一手中尚把.玩着两颗花生稔。
她不爱吃花生,如今爱吃花生的猴儿一死一伤,也吃不上她的花生了。
走过宋与泓身畔时,她低低一叹,随手将花生掷了,说道:“可怜了这猴儿!生死在旁人手里,还敢任性!”
宋与泓闻言,冷淡淡道:“若一世唯唯诺诺,连自己和亲友的生死都掌控不了,岂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十一心头一揪,已有苦涩的酸意涌了上来。
同样看惯风云,爽朗激昂的背后,同样有着玲珑心地。
可谁都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任性,哪里真能分得出什么是非对错?
宋与询、宋与泓既顾念兄弟之情,又为她明争暗斗,能分得出是非?
宋与询被至亲拱卫至太子宝座,不得不和施铭远暂时联手,甚至欺瞒心上人,能说得出对错?
到最后,他几乎是用自己的命硬生生把十一的那条小命换了下来,于太多人看来愚蠢之极,连十一都从没觉得他做得对。
可惜十一始终没机会去问一问他,他拖着病体冲入密室去呼吸那些有毒空气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那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自己错了。
错了,可不会后悔,不会懊恨。
十一倒是懊恨。
懊恨当年在南屏山一见宋与询“死去”,竟那样会方寸大乱,想着饮剑相殉。
若非那一幕,也许宋与询便不至于陷得那样深,为救她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
可如果当年是宋与询和十一易地而处,十一应该也会不惜代价救他,哪怕以命换命吧?
十一再未说一句话,再看一眼那未及撤下的高竿和绳索,低头离去。
登高则跌重。
逝者已矣,生者便是伤得再重,也只得顺着眼前的漫漫长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宋昀见状也不肯多说,紧随着十一向宫外行去。
待众人散去,尹如薇慢慢展开掌心,盯着掌中那折断的水晶莲花,方道:“与泓,如今的结果便是你想要的?又或者,你还指望朝颜会收回这水晶莲花?何苦来,惹得母后动气,于你可有半分好处!”
“对我并无半分好处。”
宋与泓看着十一纤瘦孤峭的背影走远,方才低下眸来,眼底若有细碎冰晶无声闪动,“但我也不想你得到半分好处。尹如薇,你是多么聪明的女人!挟制宁献太子,逼走朝颜郡主,如愿以偿成为我的王妃……很多事,你当然不会不懂吧?”
他低低地笑,傍晚的阳光溶溶照于他身上,柔和了他眉眼间的戾气。
尹如薇的眼前,依然便是从小到大记忆里那个明朗率真、英姿勃勃的少年,没心没肺地和兄长姐妹们玩耍打闹。
那样的人,哪怕多少次被打得头破血流,闹得鸡犬不宁,一转头依然只记得你的好,下次见面依然掏心掏肺地待你,恨不得倾尽所有奉到好友和姐妹跟前。
“与泓……”
尹如薇的嗓音有些哑,端丽的容色在明紫色翟纹大袖衫的映衬下愈发失了颜色,泛着黯淡的白。
而宋与泓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去,留给她一个峭冷如石的背影,全无当年的爽朗欢快,更无新婚时的温存体贴。
新婚后的那段时日,像一段梦,美满得让她半夜醒来时都会汗流浃背,清晰地意识到,睡在身畔的夫婿正刻意为她编织着那样的梦境。
那整日整夜的幸福,美满得快要溢出,想不酣醉也难。
她只能眼睁睁地坠入其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赠予她所有的完美幸福,然后亲手将他编织的那一切捏个粉碎。
一直犹豫着不肯立他为皇子的云皇后,在他娶了姨侄女后,终于稍稍放下心来,让他成了皇子,成了济王,并让尹如薇成了济王妃。
纵然宋与泓曾将宁献太子推落水中,尹如薇也知他从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但他的确是在成为皇子后没两天,便带着眉眼与朝颜郡主相像的姬妾,醉醺醺地冲到了她跟前。
“本是朝颜的东西,你抢你谋,就能抢得到,谋得了?”
“尹如薇,你做梦!娶你,为的是毁你!我必为朝颜报仇!”
她几次曾在睡梦里见过他那样通红愤恨的双眼,她以为那只是梦;原来梦和现实一直是反的。
梦里才是现实,现实只是他给她的美梦。
他刻意宠她怜她,让她爱他更深,方能在抛弃她时,让她倍尝失去爱人的滋味;他再不踏入她卧房一步,让她家不成家。
因为朝颜郡主因她彻底失去了心上人,有家难回,从此一无所有,痛苦不堪;他要让她在富贵丛里忍受他同样的凌迟。
他其实并不在乎她给他带来的皇子之位。
他孜孜以求的只是和朝颜郡主一样的愿望,要一雪前耻,收复中原,——哪怕与施铭远为敌,哪怕会失去皇后的信任和欢心。
尹如薇眼眶阵阵地酸疼着,终究不曾滚落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