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抬手摸那整齐的髻,点头以示满意,才道:“是父皇和母后从小告诉我,如薇在他们跟前长大,和我、与询、与泓都是一家人。”
“听闻济王妃也是在皇后跟前长大的,也许……在皇后眼里,的确是一家人吧!”
十一笑了笑,“其实从小到大,我也没把她当过外人。只是她一直认为我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伸手去拿酒壶,韩天遥已抢先一步取在手中,挑了挑眉,“说完再喝。”
十一道:“韩天遥,当初我应下的十日之约,早就过了吧?我喝不喝酒,你可管不了!”
“知道。”韩天遥不以为意地答道,“但吊我胃口,总得也容我吊一吊你的胃口吧?”
十一“噗”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是她错怪我了!”
“错怪你?”
“嗯。我根本不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而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韩天遥听得一怔,十一已自他手中夺过酒壶,晃了一晃,才向他嫣然而笑,“放心,我也不会多喝了!”
“自然不是因为我阻拦,而是因为……你昨天已经喝得太多?”
“是啊,到现在头还在疼……”
韩天遥道:“那是因为你一直坐在风口里,吹得头疼!”
十一没有立刻反驳,捏着酒壶坐了片刻,忽笑道:“八年前,就在这个亭子里,宋与询忽然跟我说,待我长大,他要娶我。”
“宁献太子?八年前?”
八年前,宋与询多大?那时的朝颜郡主又是多大?
十一眺着天际一抹流云如絮,目光已然悠远。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询哥哥也才十七岁。”
—————————悠悠往事谁诉?爱恨无边,焚心以火——————————
春已过,秋萧索,罗袖舞落叶,绣裙掩苍苔。何处细雨蒙蒙,打湿流光,悄然揭开那氤氲着重重雾气的悠悠岁月,展露出曾经的少年和少女们飞扬如舞的美好韶光。
少年温润雅秀,美好面庞稚气未脱,却已举止沉稳,进退有度。
但这个备受长辈赞誉的尊贵少年,却在同龄少年已开始谈婚论嫁时,跑琼华园跟他尚未长大的小妹妹说话。
“朝颜,待你长大,我便说与母后,娶了你可好?”
“不好。我朝颜若嫁,必嫁当世英豪,与他携手并肩,光复大楚万里河山!”
“朝颜,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不雪家国之耻,枉为皇家之人!”
“……”
十二岁的朝颜已经倔强得出奇,而且绝对是个不知进退的坏脾气女孩。
她是师父郦清江最钟爱的弟子,她是云皇后视若亲生的义女。
楚帝对她倒是淡淡的,寻常看来并不十分亲密,可每次她被师父或云皇后斥责时,他必是第一个站出来加以维护的。
有他们宠爱,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又有谁敢与朝颜争锋?
当然,宋与泓还是会和她打架。
朝颜十二岁前,宋与泓同样年少,许多事尚不能自己做主,朝颜没在京中时,他便常趁着宋与询的东风,不时寄去书信和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朝颜偶尔回京,他照样和她打得不亦乐乎,——随着朝颜武艺越来越高,后来常是宋与泓被揍得鼻青脸肿。
宋与询性情温和,跟朝颜很亲近,却也不宠她,若觉得她言行太张扬便会出言劝阻,甚至于背人处细细教导。
他比朝颜大了五六岁,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时也是和颜悦色,因利势导。
年少的朝颜天不怕地不怕,独对这个兄长敬慕异常,往往能听入耳中,记在心间。
没有人知道宋与询什么时候不仅仅将朝颜当作妹妹。但这事儿问题不大,帝后甚至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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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谁曾料,最美好的开端,酝酿着最惨烈的结局?
☆、忆流光飞舞(四)
一个是在身边长大的聪慧太子,还有一个是皇后义女,罕见的文武双全,才识过人,背后又有凤卫的支持。
除了朝颜年幼,可能要太子多等几年,这桩亲事看来无可挑剔L。
当时太后健在,虽万般赞成二人亲事,却一直为皇家子嗣单薄忧心,特地先送了几名家世清白的宫女去东宫服侍,盼着能早抱孙儿。
后来太后当然没抱上孙儿。
她薨逝后,那几名宫女便被宋与询遣嫁,听闻嫁时守宫砂尚在,竟都还是完璧之身稔。
宋与询一心一意地等候他的朝颜妹妹长大,而旁人再不知,朝颜在她十二岁时便已拒绝过他。
朝颜的师父郦清江能谋善断,却出身江湖,清刚孤傲,满腔热血,早因楚国对魏国卑躬屈膝十分不满,虽安排凤卫守护宫城,自己却借口教导弟子、训练凤卫卫,常年不回杭都。
朝颜十二岁那年,郦清江染疾,不时带弟子们回京暂住,方便太医延医诊治。
云皇后和郦清江.青梅竹马,相识于寒微之时,云皇后得登中宫之位亦多得郦清江和凤卫之助,见他们回京,遂和楚帝商议了,将琼华园赐给朝颜郡主。琼华园乃是皇家苑囿,独立于宫城之外,且距宫城不远,方便太医随时调治,也方便朝颜入宫请安。
自然,更方便了宋与询、宋与泓兄弟时时造访。
朝颜耳濡目染,对帝后的谨小慎微同样不以为然,见宋与询也常把百姓疾苦挂在嘴边,不肯轻言战事,更是心中不悦。
而宋与询见她小小年纪指着舆图谈论天下局势,一腔的豪情壮志,却全然不切实际,亦是苦笑摇头。
但除此之外,二人相处如鱼得水,亲近异常;每次郦清江病势好转离京,朝颜虽年少不解情事,却也开始有了淡淡愁意。
郦清江的故乡尚有魏人铁骑之下,惟恐弟子忘却故国之耻,病重前又带诸弟子到北境一游,朝颜亲见百姓被侵辱糟践种种情状,越发决心要劝服养父母整顿军政,伺机光复中原。
当然,她第一个想劝服的,是宋与询。
十五岁那年,郦清江病逝。临终前,他将纯钧宝剑交给朝颜。
“纯钧乃天子之剑,古时越王兵败被俘,数年卧薪尝胆,一举收复故国,用的正是这把纯钧宝剑。朝颜,把它送给你未来的夫婿吧!配得起这把剑的人,才配做你的夫婿!”
朝颜不知道宋与询配不配得起这把剑,但她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宋与询,完全不懂武艺、还时常不满她小小年纪妄言国事的宋与询。
安葬郦清江后,朝颜便将宝剑送给了宋与询,并将师父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宋与询握着纯钧剑,向来安静的眸光似燎了火,跳跃了许久,将他的朝颜妹妹抱在了怀中。
他道:“你放心……”
朝颜不知该不该放心,但宋与询的怀抱里,她似乎很安心。
虽长年随郦清江在京外居住,但她一直知道,帝后和太子是她的亲人,杭都是她的故乡,皇宫则是她的家。
在这里和宋与询相守一生一世,想着就是件极美好的事。
那夜的月光也很好,平静下来的宋与询面庞像浮着虚幻梦影的美好玉雕,也如月光般安谧地流泻到朝颜的瞳人里。朝颜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美好,一遍又一遍。
宋与询眼睛也只有她,只有她星光般璀璨明灿的双眸,一低头便亲住她。
很多很多年后,朝颜都记得那天地颠倒变幻,只余了两人在温柔月光里紧紧相依相偎的情状。
那时她的心思懵懂却简单。
直觉地拥住那个她愿意靠近的人,就对了。
后来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他越来越疏离,甚至越来越不待见他?
有边将保护自北方逃亡来的流民,魏帝遣使指责,施铭远遂建议将边将捆了交由魏人处置,大臣甄德秀、洪子逵等强烈反对,朝颜和当时的晋王世子宋与泓更是再三向楚帝进言,不可寒却边将之心,“保家卫国反而丧命,日后谁敢保我大楚江山?”
云皇后却极不高兴,责怪朝颜等不识大体,“好容易天下太平,岂可因一人而失了边疆安宁?”
朝颜遂求助宋与询,宋与询应下,却于第二日告病,同时递上奏疏,认为目前大楚国力兵力均不宜与魏人开战,建议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的后果,是楚帝终于决定斩了边将,向魏国卑辞求恕,以求两国交好永继……
朝颜又惊又怒,前去责问宋与询,宋与询沉默片刻,劝朝颜以大局为重,先考虑国力和百姓安泰要紧。
朝颜差点没气哭,责问道:“一群文官把持朝政,没事就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天天说什么休战为重、保养民力,说什么馈粮不丰、形势不固,有银帛进贡靺鞨人,有银帛筑名园、开华筵,有银帛封赏从上到下那许多无所事事的闲官,却没银帛修城池、设堡垒?长此以往,国力消耗于内,几时能一雪国耻家恨?”
她所指的正是徽景之变。
那场惊天变故里,中京被占,楚怀宗和三千宗亲尽数被掳,最后怀宗囚死异域,曾经金尊玉贵的妃嫔公主们一路被蛮兵奸淫凌辱,押到北地后或被发落在浣衣局等处为奴为婢,或被赏给功臣宗亲玩弄,大多在无尽的屈辱里悲惨死去。
宋与询无言以对,许久才答她:“朝颜,此事……待我从长计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