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柱,水晶帘,云母扇,琉璃屏,俱是她熟悉的陈设。
自然,更熟悉的,是那个日渐苍老却始终温和慈爱的老人。
真的……已经是老人。
那么冷的凌晨,殿门居然大开。宫中燃着两座高大的铜质连枝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愈发显出殿内那人的焦灼和苍老。
他并未坐于他的宝座,也没有那日接见韩天遥时的和蔼慈煦,正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走动,不时拿手掩着唇咳嗽几声,那清瘦的身躯便显得有些佝偻。
十一在殿外远远看到,便顿下了身。
宋与泓也已看到,紧锁的眉峰一松,低低向十一道:“朝颜,是父皇在等你,母后还没到。”
宋昀在旁听闻,亦轻声道:“皇后近年时常失眠,每日起床很早,只怕也快得到消息了!”
宋与泓瞅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边郭原已干笑道:“其实皇后娘娘也挂念郡主,只是娘娘性子要强,不大提起……且容老奴先进去通禀。”
殿内,楚帝闻得外面动静,已一迭声地问道:“郭原呢,郭原回来没?”
郭原忙道:“老奴在,老奴在!”
急急奔了进去。
十一手足冰凉,面上却不肯露出一星半点,正缓缓踏向前时,忽闻韩天遥在后唤道:“十一。”
十一回头,正看到韩天遥深邃却闪亮的眸。
他笑了笑,“没事。”
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她一回头,便能看到他。
她可以不顾一切露面,救他和凤卫于危困,他同样可以不顾一切站到她前方,为她挡那风刀雪剑。
他并未及细细分说,也不擅于细细分说,但十一定睛瞧他一眼,本来沉黯的目光便似轻盈了些,璀璨里若有明媚光华闪动,如春日里悠扬飘舞的桃杏纷纷。
殿内楚帝得禀,正向外凝望,声声唤道:“颜儿!颜儿!”
十一定了定神,挺直脊背踏了进去,跪地,叩首。
“不孝儿朝颜,叩见父皇!父皇……”
她的声音忽然间哽住,却是因为楚帝分不出悲喜的哭唤。
“颜儿,颜儿,你这糊涂的孩子!”那位渐入暮年的大楚帝王,去挽扶她时,竟连站都站不住,一晃身坐倒在地,扶着十一的肩,竟然泪水纵横,哭得站不起身。
十一抬头,正见楚帝在这两年间不知深邃几许的如刻皱纹,再也忍耐不住,亦是泪落纷纷。她执着养父的手,哽咽着一时竟再说不出话。
楚帝见状愈发伤怀,抚着十一的背,且哭且叹道:“傻孩子啊,天大的事,不是还有父皇吗?就这么走了,走了……父皇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怕你一时看不穿,跟着询儿去了……又担心你若只是孤身走了,娇贵了半世,又怎经得住外面的风雨……”
宋与泓早已红了眼圈,急忙先去扶楚帝,低声劝道:“父皇,冬日地上冷,小心伤着了身子,便是朝颜妹妹也会过意不去。”
宋昀早令人关了殿门,将暖盆添了炭挪到近前,才上前道:“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郡主再怎么聪慧灵巧,在皇上、皇后眼底,始终还是自己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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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郡主归来(一)
楚帝本已颤巍巍站起,闻言又是大恸,握紧十一的手道:“可不是么……朕时常一闭眼,便见你和询儿、泓儿调皮打闹的模样儿……便是你母后,又何尝不挂念你!她喂奶喂到了你九个月大,才舍得交给乳母去带,当真是满心满怀地疼你!郎”
十一掩着唇,好久才忍泪道:“是……是朝颜不孝,累父皇忧心……”
楚帝在说云皇后挂念十一,但十一却道累父皇忧心……
宋昀微可不察地皱了皱眉,便觉一道目光转到自己身上。
抬眼看时,正见韩天遥缓缓转过目光,依然凝注于那对久别的父女身上。
传说,朝颜郡主是云皇后的义女,并因为云皇后得宠的缘故,亦受到楚帝的关注。但就眼前看来,显然她与楚帝的父女之情,更胜过皇后的哺育之恩锎。
施铭远在旁冷眼看了许久,此时方上前行礼道:“皇上近来屡受风寒,龙体欠安,万不可太过伤神。何况郡主回归,于皇上也是件喜事啊”
楚帝这才坐回龙榻前,接过郭原递上的毯子搭于膝上,令人搬来凳子,让朝颜坐到自己跟前,方道:“你们也都坐吧!原都不是外人,也不是上朝议事,不必拘束。”
于楚帝而言,施铭远是心腹重臣,宋昀已过继给弟.弟晋王,宋与泓、十一更是在身边长大的儿女,的确都不是外人。但韩天遥却入京未久,难得楚帝竟也待之亲切温煦,同样不曾当作外人。
施铭远坐定,扫了一眼宋昀,方道:“今日之事,想来皇上也已听说。凤卫三千,如今最少已有两千回京,如今正聚于凤凰山北麓。”
宫城位于凤凰山东麓,且驻扎在皇宫附近的禁卫军人数并不多,这两千名战斗力极强的凤卫若有他心,无疑会对皇宫构成威胁。且一夕间就能秘密往京城调入这许多精兵,这能耐不能不惹人疑心。
宋与泓眉尖挑了挑,已笑道:“三千凤卫随朝颜郡主一起回京,大楚宫城必定愈加固若金汤,无可动摇!”
施铭远明知宋与泓与朝颜郡主情谊深厚,竟不肯流露半丝不满,只笑道:“听闻郡主已有两年不曾和凤卫联系过,难得凤卫如今还肯听命于郡主……不过此事也奇了,为何凤卫会由南安侯率领,前去小隐园劫人?”
众人闻言看向韩天遥时,韩天遥黑衣闪动,不急不缓走上前禀道:“回皇上,先前韩家被匪人设计,差点万劫不复,亏得凤卫援手,臣才逃过大难。听闻便是因为此事,路统领方才被人设计擒回京中。臣受齐三公子之恩,且素日听闻朝颜郡主和凤卫忠义之名,这才斗胆出手相助!臣幼禀庭训,于大楚忠心不二,也着实想弄清,为何凤卫救臣会连累路统领身陷囹圄?难道这朝中有人不愿臣得救?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想韩家就此覆灭,因为凤卫救我,转而决定将凤卫铲除?”
施铭远不过微微皱眉,“南安侯,路过因纵容部属侵扰百姓、毁坏百姓屋宇,方才被皇后下旨缉拿,何尝与韩家有关?”
韩天遥怔了怔,一时难辨真假。路过向来持重,难道真会做出扰民之事?又或者,只是中了施浩初的圈套?施浩初前段时间托病未朝,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出京安排擒拿路过之事,故而十一刚刚对施浩初出手才会又狠又重,毫不容情。
果然,那厢十一已冷笑起来,“施相说笑了!你派施浩初秘密捉人,还不带路师兄还手?便是扰了百姓,坏了屋宇,按咱们大宋律令,也该主动伤人者赔补,还能算到路过头上?堂堂宰相,处事如此不公,果然欺我凤卫无人,人人都可踩上一脚?”
施铭远拂袖道:“臣处事是否不公,自有皇上评判!郡主和凤卫是否别有居心,想必郡主也是心中有数!再者,劫持微臣儿孙为质,难道就是堂堂郡主所为?”
坐下才不过好好说了几句话,殿下竟已箭拔弩张,针锋相对。
楚帝却似早已习惯,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容易坐下来说几句话,你们……你们心平气和些又何妨?咳咳!”
他掩胸咳嗽,苦恼不已。
宋昀忙起身端过茶来奉上,微笑道:“施相忧心国事,郡主直率坦诚,于朝政之事有所分歧也是人之常情。好在一忠一孝,由皇上、皇后居中调停,再无解不开的死结。”
话未了,连宋与泓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与宁献太子相似的晋王世子。
今夜之事闹得如此大,却被宋昀轻轻归入双方对政事的分歧,再扣上忠孝二字,更是将天大的矛盾纳入皇帝可以容忍的范畴内,——一个倚重的忠臣,一个疼爱的孝女,只要不是心存谋逆,欲对大楚或皇室不利,似乎没什么不可原谅。
施铭远瞥见宋昀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忆起他提起楚帝因朝颜之事对他不满等语,以及此刻楚帝对朝颜的亲近态度,不觉沉吟。
这时,殿外忽传来内侍的通传:“皇后娘娘到!”
掩住的殿门蓦地洞开,浅淡的晨光里,数名宫女拥着一中年妇人匆匆步入。
那妇人并不像韩天遥那日见到时那般珠环翠绕,甚至未曾戴珠冠或穿翟衣,只简简单单地绾了个髻,穿着件家常的织金缠枝牡丹大袖襦衫,系一条深青色百褶裙,那样急急地走了进来。
因未施脂粉,那松驰的皮肤更显晦暗,纵然五官周正,也无法和当年倾动君心、从寒微宫婢步步走到中宫皇后的绝色美人联系起来。
她的神情亦是难言的悲喜,甚至失去了母仪天下该有的雍容,——却分明有着属于寻常母亲的那种焦灼和渴盼。
众人见礼时,云皇后视若无睹,却只一步步走向十一。
十一早已站起身,却没有行礼,只定定地看着步步行来的云皇后,眼底渐渐蓄满了泪。
竟再无小隐园上笑傲风云的煞气和霸气。
云皇后竟然也一个字也没说,走到她跟前,同样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张臂将她抱住,这才痛哭失声:“颜儿啊……”
十一满蓄的泪水顿时滑落,顺着细白如瓷的面庞跌下,扑在云皇后的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