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韩天遥手中酒盏忽然碎了,酒水淋漓满袖。
如剑浓眉下,一双黑眸已牢牢盯向齐小观,灼亮如两团幽焰闪烁。
闻彦与韩天遥自幼相识,虽知韩天遥和聂听岚之情,也从不知这些细节,更别说丝帕上的密约言句了。
☆、鹏青冥深杳(十)
那丝帕出聂听岚之笔,到韩天遥之手,想来二人都会密密收藏,轻易不会道与第三人知,又怎会从这个从前素未谋面的齐三公子口中说出?
闻彦忍不住问向韩天遥:“公子,那丝帕……你是不是不慎遗落了?”
韩天遥拍下手中碎裂的酒盏,向闻彦愠怒而视。
齐小观已笑道:“应该没有吧?后来聂家落难,聂子明入狱,聂听岚向韩兄求救无果,遂向他索回荷包,当场烧毁,随即入了施府。第二天,施相求旨赦了聂子明,施浩初、聂听岚亲去狱中迎出聂子明,不久便在双方父母见证下成亲。韩兄在聂听岚出嫁那日连纳六妾,终博得一片**名声。”
韩天遥终于道:“韩某一介山野之人,倒不知几时博得凤卫如此青目,连这些琐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齐小观晃着杯中美酒,摇头叹道:“山野之人?若真是山野之人,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吧?而我师姐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去调查你。”
韩天遥眯眼,“朝颜郡主?调查我?”
齐小观道:“师姐虽是女儿身,平生最是豪气干云,也最佩服祈王、岳王等驱除靺鞨人的英雄豪杰,故而几次闻得济王激赞韩兄,便遣我到越山查过韩兄家世性情,至于韩兄和聂大小.姐的交往细节,则是师姐自己查来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扬眉,笑容依然明朗如阳光,却可恶得让韩天遥有一拳打过去的冲动。他道:“我猜,就是韩兄身上有几颗痣,一天吃几顿饭,大约都没有师姐不知道的!”
韩天遥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平静舒缓地答道:“哦,果然是我鲁钝,被人这样细查居然毫无所觉……不过朝颜郡主似乎从未派人找过我。”
齐小观怔了怔,然后举筷夹菜,笑道:“来,吃菜吃菜!这酱鸭倒是煮得入味……”
韩天遥忽伸筷,正将他夹下的筷格住。
齐小观连变几招,均被韩天遥迅捷挡住,便缩了筷,苦笑道:“韩兄这又为何?”
韩天遥道:“有些话听一半,听不到谜底,就和想吃的东西就在跟前,却夹不到口中一样不适。”
齐小观便摇头,“如果谜底不好听,难道你还要听?”
韩天遥道:“要听。”
齐小观道:“真不好听。我师姐嘴有点毒。她说,她希望韩天遥是和他父祖一样的英雄豪杰,原来就是这么个负情薄幸无能之辈。若为保自家平安,连妻子儿女都不顾,还能指望他保家卫国?若换了是她,早已纵马横枪扫出,劫了新娘、震住施氏,回头再入宫请罪,至少还见得一个男人的担当!既是这样的人,就该留他在山间一世苟活,何必收揽?正经送他几身女人裙裳还差不多!”
☆、梦随愿溺心(一)
他也不理韩天遥泛白的面庞和闻彦惊愕的神情,顾自掰着手指算着,低叹道:“算来,这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候师姐意气风发,敢爱敢恨……一转眼……”
朝颜郡主的失踪始终是宫中一桩悬案。闻彦再不忍看向韩天遥,急急转开话头,“话说,朝颜郡主到底去哪里了?怎么就平白无故地失了踪影?郎”
齐小观冷笑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事?左不过有人不希望她再出现罢了!可我师姐是什么人?只要她愿意出现,谁也拦不住她!若有人敢拦,管他天王老子,小爷我横刀立马,替她开道!”
果然酒迷人心。
这三十年的女儿饮下,几人像都有些醉了锎。
韩天遥格外的静默,淡色的唇抿起,如薄薄的一线锋刃;齐小观却似有些不能自已,明明那般明朗温暖的少年,亦似开始散发出刀剑的凌锐光芒。
屋外,墙角,桂影深处。
十一紧倚着墙,双手抱着肩,似冷得哆嗦,眼底却有滚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滚落面颊。
“师姐,师姐,等等我啊!”
记忆里,齐小观迈着肥嘟嘟的小短腿,总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七八岁上,朝颜顽劣,仗着身手轻捷,带他在窄窄的石桥上练剑,害他笨拙地摔下了小溪,她惊吓中试图相救,竟也掉落水中。
可原来笨拙的小观师弟并不像想象中笨拙。
他居然会点三脚猫的泳技,在溪水中央扑腾着,一次又一次地拽起正向深水里沉去的小师姐,直到师父等赶来相救……
虽只比朝颜小几个月,渐渐长高的他,依然被视作没长大的无知少年;而他似乎也乐意一直处于那样的闲散快活里,高兴时笑,难过时恼,跟师兄开开玩笑,替师姐跑跑腿.儿。
他明了那个中秋云皇后赏下太古遗音琴和水晶莲花的特别含义,很是惆怅,却高声告诉师姐,即便她嫁了人,依然是他的师姐,不论是太子宋与询,还是晋王世子宋与泓,谁也抢不走。
后来,朝颜收下了水晶莲花;后来的后来,朝颜不时和宋与询起冲突。她似乎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刻薄……
齐小观始终站在师姐身边。
只要是师姐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只要是师姐做的,一定是对的。
当他发现那些漩涡就要将师姐吞噬时,他是第二个奋不顾身想将她拉出来的人。
第一个,是宋与询……
十一终于忍耐不住,抱着肩哭出了声。
“谁!”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齐小观在呼喝。
十一按住狸花猫在褡裢里不安耸动的脑袋,拔地而起,迅速越过高墙,奔向府外。
狸花猫经不住这突兀而来的动作,含糊地“喵呜”了一声,却已随十一去得远了。
几乎同时,那边有人奔入屋中,回禀道:“回侯爷、二爷,十一夫人不见了!”
闻府近来戒备颇严,却完全拦不住十一那样的高手。
十一很轻易地跃身飞出闻府,甚至不用刻意避让,便已将那些被惊动的闻府侍从远远撇下。
但身后始终有一个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形迹恍若鬼魅,一时竟摆脱不下。
十一冷眼看着,只在拐弯的瞬间,人如一缕轻烟飘荡,飞快逝于谁家后园的重重花木暗影间。
追踪的那人奔至,果然彷徨四顾,然后跃至墙头,小心打量。
竟不是韩天遥或齐小观,而是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举目时隐见白发白眉,却疾步健行,毫无垂老之人的迟钝缓慢。
十一定睛看清,再不容让,落地时已捡了一截粗.硬的树枝在手,身形一闪便劈面袭向那人。
那人急急避过,连忙举刀相迎时,十一依然执树枝在手,竟以棍法与之相斗,但见腾挪处见树影如山,出击处似长虹饮涧,间或以石子暗袭,竟丝毫不落下风。
相持片刻,十一忽喝道:“厉奇人!”
黑衣人骤然被她唤出姓名,不觉身形一滞,十一当头一棍击下,正中其肩膀。
黑衣人吃痛,再不晓得哪里跑出来的女子,竟然如此厉害。他本不过奉命前来暗察韩天遥这里的情形,忽见另有高手窃听并形迹可疑,方才跟过来查探,不料反被十一缠住,一时脱身不开。
他惊怒之际,长剑奋力一击,仗着自己强.健有力,生生将十一逼得退开两步,然后便听得有猫儿的惊恐地“喵”叫一声,一物猛从十一怀中窜下,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十一着忙,急唤道:“花花!”
却是狸花猫窥着主人后退,再也没有勇气在杀机纵横里保持猫的骄傲风度,终于逃之夭夭。
这两年十一刻意避世隐居,满腹心事开始还有个雁词可说上几句,后来便只能说给她的猫听了。此刻见花花惊吓逃去,又已猜到跟踪之人身份,她也无意再教训他,握紧褡裢以树枝防身,一双清莹眼眸不耐烦地瞪着他。
黑衣人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一时也看不出有何特别,再猜不出她的身份,犹疑着也没有动手。
这时,不远处忽传来男子的呼喝声:“就在前面!”
黑衣人听出是齐小观声音,不觉变色,连忙要躲避时,十一指间连弹,七八颗碎石流星般飞了过去。
黑衣人急忙闪避之时,十一身形跃起,几个纵落便已消失在夜色里。
与此同时,齐小观、韩天遥都已赶至。
韩天遥远远见到那黑衣人,手中宝剑已然出鞘,径袭了过去;齐小观却冲着十一的方向追了几步,方才转过身来,神色间若惊若疑。
韩天遥已在转瞬间与黑衣人交手数招,再看那人形容,已是一缕怒意直冲上来。他冷冷喝道:“你是厉奇人?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堂堂当朝宰相,居然玩得没完没了?”
黑衣人叹道:“施相只想看看,齐三公子在玩什么把戏!”
这话竟完全撇开韩天遥,只将矛头转到了齐小观身上。
厉奇人,宰相施铭远的身边常跟随的数名高手之一,自幼白发白眉白须,被人当作怪物侧目而视;待受施相看重,一朝身为人上人,遂被称作“奇人”,久而久之,真名无人记得,只记是得他是厉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