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儿悄问小糖:“郡主念的什么经?”
小糖茫然,“是佛经吗?我怎么听着……那么想哭?”
剧儿侧耳静听,西子湖的风越水而来,萧萧吹过林木,伴着十一惋叹般的低吟,明明并不出奇,却莫名有种摧肝裂胆般的伤心和绝望,不觉鼻中酸楚,竟滴下泪来。
正伤怀时,忽听一缕琴声破开萧萧风声,穿过深林密林,回荡到她们耳边。
琴音并不高,低而平和,优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无尘,与知音人携手对视,把酒言欢,一醉入梦。
醉里人生,梦里春秋,已将多少琐碎的欢喜细细拢起,小心付予琴曲,由人缓缓品味。
春.梦虽短,愿以琴声相挽;秋云莫散,愿以妙曲相和。
梦中梦,身外身,处江南碧水,看闲鸥似我,于细雨流光中剖解初心,于杏花天影里吹笛到天明……
一曲终了,万簌俱寂。
剧儿、小糖等侍仆都已听得傻了,兀自立于原地,如痴如醉。
十一将快要熄灭的纸钱堆重新引燃,看纸钱烧得尽了,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飘泊,才侧头看向剧儿,“去瞧瞧宁献太子吧!”
剧儿等这才如梦初醒,却已失声道:“这……这不是宁献太子的那支曲子吗?”
可那支叫作《醉生梦死》的琴曲,会弹的不只宋与询。
宋与询教会了十一,十一则教会了另外一个人。
宫变那一.夜,大火烧了缀琼轩,也烧坏了太古遗音琴。虽被剧儿抢出,韩天遥修复,终究不复原来的音乐色,遂被十一嫌弃,最后被韩天遥砸毁于南屏山。从此后,十一再也不曾弹琴。当年琼华园中的那曲《醉生梦死》遂成绝响。
琴毁难再。如今这曲子,显然不会是太古遗音所奏。
而十一却早已听出,这正是松风清韵所奏。
因修济王陵时也修整过附近的皇亲陵墓,宁献太子的陵墓看来一切依旧,甚至又让十一阵阵地绞痛,宋与询刚刚入土那些日子,那种凌迟般的绞痛。
入目的除了宋与询的陵墓,还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黑衣如墨,黑发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着松风清韵琴。
听得身后缓缓而行的脚步,他并未动弹,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紧了。
十一也仿佛不曾看到他,顾自从他身畔飘过,高瘦颀长的身段裹着素白的宽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庞。
韩天遥黑眸寂静,不见悲喜,只静静地看着她。
人非风月长依旧,破镜尘筝,一梦经年瘦。
这一二年,他似已经历无限沧桑,怎么也寻不出往年隐居花浓别院的平静,更找不出当日十一相伴韩府时的愉悦。
而十一呢?
弃情绝爱,独入深宫,以妻妾的名义伴在不爱的男子身侧,孕育着那段情爱最后的纪念,还得面对情.人的憎恨,娇儿的重病……
是为生父和师父的遗愿,也是为江山的稳固、百姓的福祉,却又几分在想自己?
无情也好,痴傻也罢,他所心仪的十一,从来都是那个有着自己信念的
十一,从未改变。就如,他也从来只是那个进可提剑杀敌,退甘平淡自守的韩天遥。
世事阴差阳错,他终于在自己和旁人的争夺算计中失去了她,或者说,自以为彻底失去了她,宁愿以恨来彼此铭记。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十一仿佛没有听到,同样在宁献太子坟前摆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静静地坐着,竟一句话也不曾说。
也许,她其实在说。她在将她所有的委屈,在静默间一一说给她的询哥哥听。她的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个,哪怕被她放弃抛弃,也不曾想过伤她,更不曾想过用恨来还击她,更遑论如他这般,给尽她羞辱和难堪,令她忧虑生疾,直至产下不健康的孩儿。
仿佛有所感应,维儿忽“呀呀”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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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见!
☆、273.嗟,情宽分窄(二)
新换的乳.母窥一眼垂头坐于墓碑边的十一,惶恐地安慰着,惟恐他哭闹,惹得贵妃劳心费神,指不定也会和上一位那样,被冷淡,被责怪,直至被赶出皇宫。
韩天遥在旁听得维儿声音,心头说不出是暖意还是湿意直往上冲,忽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乳.母完全不认得他,一时傻眼,只看向剧儿等人。
剧儿等自然早就发现韩天遥在此,但如今他与十一、凤卫显然越走越远,故而见十一不理会,便也不敢上前见礼,亦将他当作了透明人。见韩天遥开口,剧儿等面面相觑,再不敢接口。
十一侧头望向韩天遥,慢慢浮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凭什么?”
韩天遥盯着她斑白的鬓发,许久才轻笑道:“听闻小皇子身体不大好,想是贵妃生他时一路奔波招惹了邪气。邪气大约也怕我这样的大恶人呢,指不定我抱一抱,小皇子便好了?贵妃莫非不敢,怕我伤了小皇子?”
剧儿等便觉这南安侯是不是活腻了,找出这么个破理由,惹十一翻起脸来,纵然她身体不济,附近尚有大批扈从跟随保护,每人一刀便能将他砍成肉酱跬。
韩天遥的笑容也微微泛苦。
时至如今,他的确已找不到理由去抱一抱维儿,抱一抱他的亲生儿子。
所有的路都已在那晚被他亲手斩断。她如此骄傲,只怕至死都会记恨他的侮辱和作践。
他等着她羞辱回来。
但十一凝视他半晌,忽笑了起来,“维儿是皇子,怕你伤他?我便不信,你不打算要你韩府上下那么多性命了!”
她向乳.母示意,乳.母这才上前,战战兢兢将维儿交向韩天遥的臂膀。
韩天遥顿了顿,飞快站起身来,小心将维儿托到臂腕间,用他温暖宽大的手掌拢住那小小的身子。
或许觉得周围的蓝天白云、青山碧竹新奇,或许觉得揽他的怀抱是从未历过的坚实有力,维儿眨着黑眼睛愣愣地看着韩天遥,居然没有哭泣,只是“啊啊”两声。
他的小手挥舞着,不时蹭到韩天遥的面颊和下颔。
韩天遥从没抱过这般柔软幼小的婴孩,但看维儿依于自己臂腕,又觉得是如此地自然而妥贴。
仿佛这小小孩儿天生便该依在他身畔,在他跟前读书识字,练武习剑,慢慢长成跟他一般高大的少年。
维儿带着奶香的嫩白小手触到韩天遥的皮肤,他竟有难以言喻的快慰和欣喜直涌上来,眼底却莫名地湿.了。
他低眸定定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色已恢复原先的沉静如水,只微微笑道:“小皇子看着健康乖巧,想来是个有福之人,何况皇上又那等疼爱,贵妃其实不用太过忧心。”
十一懒懒一笑,“我并未忧心,不过带他出来送送济王而已。不过我倒是奇怪,南安侯不该在北方杀敌吗?是几时召回杭都了?果然是我病得太久,这等大事都未听说。”
韩天遥道:“贵妃也知韩某脾性,算不得什么好人,不肯吃那些明亏暗亏。济王之事,多少人疑心是我设计,要为花浓别院之事向济王寻仇。我不否认此事与我有关,却也不甘背这黑锅,让人认定从头至尾都是我在设局。”
十一倚着墓碑,黑眸幽暗,“你想说不是你?”
依然是那等尾音上扬的淡淡口吻,懒散中带着讥嘲。
分明就是不信。
韩天遥仿佛不曾察觉她话语间的敌意,继续道:“闻博的确出尔反尔,但并不是有意陷害济王。他只是被聂听岚策反,以为朝廷已经容不下他,要把闻家逼上绝路。我曾派赵池前去质问聂听岚为何要这样做,被聂听岚含糊应付。随后济王遇害,我却背了这黑锅,着实不大甘心,所以在安顿好军中事务后便秘密回京查问此事。”
“你查到了?”
“我回京时聂听岚已经失踪了。但她的侍女得过她吩咐,给我送来了她的日志。她的日志里说得很明白,一切都是施相主使。侍女也告诉我,聂听岚是被施相的心腹诱去杀害,一则因聂听岚策反闻博是施相的吩咐,如今我既疑心,施相自然要灭口;二则因姬烟流.产,施相又想起了施浩初的死。不论是不是聂听岚所为,到底与她有关。施相从未打算放过她,后来故意笼络着只为策反闻博而已!”
十一微哂,“倒是奇了,聂听岚和闻博的事,施老儿如
何知晓?”
“施浩初的死于刀伤,当时聂听岚又在回马岭上,以施相的能耐,自然不难猜出他们间的联系。”韩天遥审视着十一,“凤卫不是一直监视施府?你当知那一晚聂听岚并未出府。后来她的侍女沿着聂听岚被带离的方向找,在角门口的井边捡到了她的随身荷包。贵妃若有机会,不妨设法到井里打捞一回,若能将她打捞出来,让她入土为安,也算不负朋友一场。”
十一一笑,“她虽另有所图,但当初的确有恩于我。只是我这人阴毒,被她害了一回,便再也不会将她当朋友了。倒是南安侯,你们自小儿的情谊,想必会为她伤心痛心许久。却不知南安侯为何不把那日志交出来?以南安侯的影响力,这也可算作是施相的有力罪证吧!”
“你既知我跟听岚的情谊,当知那日志中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琐事,我怎舍得轻易交予他人?便是施相,我原先还想着继续等等,待看到他的结果再回边疆。如今瞧着,大可不必。”韩天遥低沉一笑,“贵妃筹谋已久,又有皇上倾力支持,这不声不响布的天罗地网,施相还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