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香挑眉,“还有什么?”
“寂寞。”
林妙香心中一动,直直地看向夜重,逼问到,“那你呢,寂寞么?”
夜重低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漆黑的棋子,轻轻搁下,顿时原本步步为营的棋局变故陡生,杀气横流。那白子竟然是被死死围住,一眼可见,毫无生还之余地。
林妙香手中的白子落了下来。
她一拂袖,那黑白棋子便是泠泠混杂在一起。
林妙香仰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上的圆月,自嘲地勾起了唇,“我是真傻,忘了与虎谋皮一说。这一局,倒是输了。”
夜重不语,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壶酒来,酒香四溢,竟是街头巷尾常见的竹叶青。
他手指一勾,微仰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兀自饮醉。
林妙香也不理会,只是看着那天边银月,只觉得那月色,似乎变出了血红之色。就在刚才,她方发现,自己想借助夜重力量的想法有多愚蠢。
这个人,太过危险。
与虎谋皮的下场,林妙香并不想亲自体验。
这一局棋看似轻松,细细想来,却全落入了夜重掌控之中。
林妙香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她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夜重瘦而孤僻的侧脸。
夜重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眼底的寒意依旧。没有任何人事能将它融化。
良久,他把酒壶翻转了过来,几滴酒顺着瓶口流落到桌上。
没酒了。
他眸色一暗,把酒壶放在桌上,身形一动,消失在了这冬夜之中。
林妙香回过头,看着那酒壶口慢慢滴落的余酒,眯起了眼。
皇历327年,沈千山麾下的二十万将士举兵北上,以南城为据,直袭青山。
晚风淡淡吹来,林妙香站在城楼之上,白衣飘飘,黑发如墨,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到这冰天雪地。
她眸光清冷如冰,一个一个地望过众人,视线所过之处,士兵们纷纷挺直了胸膛。
战马嘶嘶,盔甲寒寒。
空气中的激情和杀气犹如冰火两重天一般让人煎熬。每个人眼神中都闪烁着慷慨赴死的斗志。
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倒酒壮行!”林妙香珠圆玉润的声音染上了杀伐之意。
军队里,立刻有人走出,给每个士兵倒满了烈酒。
众将士一笑,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抬起头,同时将满碗烈酒一口喝下。
一股火辣辣的热流顺着喉管流入胃中,顿时浑身发烫。
林妙香用力把酒碗摔了个粉碎,“血染汴京,一洗前耻!”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接一阵酒碗摔碎的声音。
二十万人嘹亮的声音,盘旋在了雪地上空,“血染汴京,一洗前耻!血染汴京。一洗前耻!”
“全军上马,出发!”
铁骑铿锵,刀影缭乱。队伍沿着护城河向青山方向进发。
银晃晃的一片,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海。
战马带着勇士。在前方驰骋。
步兵举着长缨,在后方疾跑。
林妙香冷然望着这一切,她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坚决之意。
荒原。大雪。
千军万马,风起云涌。
两军交汇,锋芒尽出。
转眼间,白雪皑皑的战场。已被血色染红。
断肢残骸,高高叠起。
绣有“山”字的战旗上,溅满了鲜血。
尸体渐渐的垒积了起来,一层、两层、三层……
到处都是惨叫声。怒吼声,兵器强硬碰撞地闷响声,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激战的双方被这些声音刺激得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脚下踩到的是人 尸体,只知道不断厮杀。然后活着……
林妙香立于大军后方,神色平静地看着这厮杀之幕,眼眸里也染上了淡淡的血意。
赵相夷站在她的身旁,叹息般地捂住她的眼睛,“你害怕么?”
“不怕。”林妙香轻柔却坚定地将赵相夷的双手拿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人间炼狱,“我本就一无所有,再不怕失去什么。这一战胜也好,负也罢,我已尽力。”
赵相夷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只是沉默地别过了脸。
这一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待得攻破青山,逼进北城之时,已是尸横遍野。
此时的北城,是一片欢腾的海洋,活下来人,无一不是抱头痛哭,然后醉酒狂欢。
活下来了。
这是每个幸存者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攻破北城,这只是他们颠覆天下,誓死追随沈千山的第一步。
林妙香并没有加入狂欢的人群。
当赵相夷见到他时,她正躲在河畔,双手掬水,缓缓地擦拭着自己白净的双手。
赵相夷静静看着,没有出声打搅她。
战场上的林妙香冷静无情,看着那厮杀场面竟然没有丝毫心软。连现在,她都古波不动面无表情。
可是,赵相夷看着这样的她,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林妙香的痛,被深深地埋在了她的心底,刻骨铭心,却永远不会让人知道。
赵相夷忍不住走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林妙香像是回过神一般,弯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放开我。”
赵相夷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抓住林妙香的手。她垂下了眼睑,“我很脏。赵相夷,我身上很脏,不要碰我。”
林妙香深吸一口气,面色依旧平静,“我的身上,沾了太多人的血,太多人的命,这么脏的林妙香,连我自己都有些嫌弃了。”
赵相夷眸色一暗,手上一动,从后面将林妙香一把抱住,脸颊贴上她柔软的头发。
“香香,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善良而纯洁的。要是非得要有一人下地狱才能颠覆了这天下的话,我愿意替你去。”
林妙香微微一颤,身体有些僵硬。
赵相夷搂住她的腰,转过了身。
两人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林妙香抬头想一如既往地浅笑,却看见了赵相夷眼中前所未有的认真之色。
她愣了愣,竟是忘记了要推开他。
或者,是这怀抱太过温暖,让人忍不住靠近了一些。
北王朝。汴京。
御书房内,一个身穿玄色黑衣的修美身影正在焚香点蜡。
他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拿捏着蜡烛尾端,将烛台上的红烛一一点燃。
昏黄的光圈逐渐渲染开来,房间里不免多了几分暖意。
他做的很专心,很仔细,似乎世上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他全身心投入。
当江玉案步进御书房时,看到的就是万千烛光映照中的沈万水。
“堂堂北王朝的一国之君,是打算金盆洗手,从此青灯礼佛,点烛为生了吗?”江玉案一袭红衣如一团火一般闯破了殿内的静谧。
沈万水专注地点燃最后一支红烛,擦了擦额际的汗珠,“朕不过想知道,这么多烛火,到底能有几根能陪朕到天明。”
“红烛虽有泪,偏偏人却是无情。”江玉案似笑非笑地望着沈万水,随手举起一支红烛,轻轻吹灭。
☆、第八十七章 果断
沈万水浑身一震,神情间极为疲惫,“她,还是走了么?”
“皇上以为呢?”江玉案反问道。两人说话间语气竟是熟稔已久,有着几分心心相惜的意味。
殿内,红烛燃烧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沈万水静默良久,恹恹地一拂袖,一阵劲风袭过,满屋的红烛皆数熄灭,灿烂的星光从房顶漏下几颗,屋子里的景物便显得朦朦胧胧了。
“你不等了?”江玉案迟疑地开口。
沈万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满屋的残烛,“朕最想要的那人已去,其他人,留下来又有何用。”
江玉案神色一动,眉目间收起了些许轻浮的笑意,“为了一个流景,值得?”
“朕与你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你这人看似随性,朕却知道,实则你情太薄,爱太浅。若有一日你遇上一人让你心动,你便知朕今日为何痴情至此。”
“见你这般下场,我倒是不愿遇上这么一个人了。”江玉案语气嘲讽,眼里却是一抹关切之色,“我永远不会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取悦一人,对我而言,真要爱的话,我也只爱自己。”
沈万水但笑不语。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付于江玉案,神色严肃,“朕这一生从未有求于人,但是玉案,在我去后,帮我照顾好她。这信,她要是愿意留下,便给她。不愿意,便毁了吧。”
“沈万水。”江玉案直呼那人名字,将书信藏于怀中,“多多珍重。”
千言万语最终也不过四个字,沈万水看出江玉案关切之意,只是淡淡一笑,“沈万水今生能与你结交,足矣。”
江玉案吸了口气。侧过了头,有许多话想说,却是如鲠在喉。他生生地咽了下去。自知有的话不能说,一说。便是错。
再不停留,足尖一点,他火红的身影便是消失在了这漆黑的大殿之中。
黑暗中,沈万水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屋外走去。原本笔直的背脊,此刻却像是被什么压弯了一样,弯成了一个疲惫的弧度。仿佛只要再轻轻一碰。就会把他压垮一般。
地下厚厚的积雪散发出浓浓的凉意,沈万水恍然不觉,披着一夜的星光,他一步步地走进了流景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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