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直接转身上楼,干脆利落地留给他一个素衣翩然的背影,附带一句话——“请继续服刑吧,覃公子,您还有满满二十年的刑期。”
“不,是十九年零三百四十八天。”
覃衍笑盈盈地咽下了这句话,很聪明地没往自己黑得不能再黑的黑历史上添墨加色。
在没有陆小凤、司空摘星等串门的日子里,百花楼一如既往地静谧美好,花香怡人。
许是因为人美好,连带着这小楼也总给人以美好温暖的舒心感。只要不是心存恶意,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会感到身心顺畅。
小楼的楼门前,趴着一只半大的狼耳小狗,耳朵尖尖的竖着,毛发黑亮顺遂,正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晒着黄昏的阳光,金灿灿的,为它的黑色短毛镀上一层漂亮的霞光,小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惬意地甩着。
突然间,仿佛嗅到了什么。
小狗甩尾的动作一顿,飞快地睁开眼睛,瞄了眼正走过来的人影,又懒懒地合上了眼睛,继续先前甩尾巴的动作,仿佛与之前毫无异样。
覃衍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却盯着那小狗,慢慢走过来,一人一狗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忽然,覃衍脚步微微一顿,左脚骤然突兀地往另一侧一伸。几乎是立刻的,小狗猛地挑起,俨然早已蓄势待发,浑身黑毛愉快地炸起,冲着胆敢越过雷池的某人就开始精神抖擞地蹦跳着狂叫。
安静的空间瞬间被打破。
正在二楼搬运花木的人微微一侧,从窗口往下看,若非熟识之人,定然不会想到,这人竟然是一个瞎子,因为不仅他的动作与常人几乎无异,而且脸上还挂着温暖和煦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
听到楼下的动静,花满楼微微笑着,显然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覃衍轻轻抽搐下嘴角,隐晦地瞪一眼那打了鸡血般兴奋狂吠的小坏狗,心中冷哼,这狗仗人势的小东西,早晚炖了你吃肉。抬眼又将目光落到二楼微笑的人身上。
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花满楼笑容不变,转身就抱着花盆回屋了。
覃衍看着空荡荡的二楼,笑容也是未变,目光又一转,却又落回百花楼门前。
看花还在大门前欢快地狂吠。
它的左侧竖着一个牌子,上书:狗儿可入(覃逆手笔)。右侧也竖着一个牌子——覃公子止步(花满楼着墨)。
覃衍脸上的笑容终于裂了一条缝,阴恻恻地瞪了看花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向自家小租屋。
番外二 衍花(bl)
陆小凤的朋友们常说陆小凤是个混蛋。
覃衍也是个混蛋。
但与陆小凤不同的是,陆小凤也许是个可爱的混蛋,而覃衍却彻头彻尾都是一个可恨的混蛋。
许多人都恨他,因为他干了许多坏事。他从小就干坏事。尽管他学过子曰论语,通读经史子集,他了解什么是对与错、是与非,知晓古代先贤所教导人们的该有的良好道德观。
但他却从没觉得这些与他切身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有个性格异于常人的父王。
他的父王有一张非常年轻漂亮的脸,有着风华绝代的迷人姿容,但事实上,他已经一百多岁了。奇异的是,一百多年的岁月给他带来了含珠内蕴光华内敛的风采,却独独将沧桑与风霜遗漏在时间的沙漏中。即使内心已经腐朽,灵魂早已疲惫,他从父王口中听到的仍然是郎朗的笑声,是诡谲莫测的心思带来的数不尽的困惑与烦扰,甚至恐惧。
他的父王是一个可以一边告诉他“生命应当受到尊重”“杀人偿命”,一边微笑着要他亲手去剥夺一个无辜孩童生命的人。
那时的他,困惑、害怕,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结束那个无辜孩童的生命。因为他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你杀了他,或者,我杀了你。”
这是父王给他的选择。
直到现在,覃衍都不清楚,父王这样做究竟是为了将他教导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坏蛋,还是仅仅只觉得看到年幼的他挣扎在良知与罪恶间很有趣。
他本人更倾向于后一个猜测。
因为他父王说这话时的表情,清晰地表明他对后一个提议更加感兴趣。覃衍想,他大概很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坚贞不屈、视死如归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在看到小小的覃衍做出选择后,才会失望,失望于他儿子的选择太过没有趣味,没有挑战性。
覃衍从来都猜不透他父王的心思,从来都不知道父王在想什么,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直到后来,他慢慢长大了,才慢慢看清了一点。
他的父王,活得太久了。
久到生命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不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他自己的生命,以及……他这个儿子的生命。
覃衍知道,父王说“杀了他”,并不是一句戏言。也许那时父王的确不会真的杀他,但留下他的理由绝对不会是什么心软、心疼、父子情深。不杀他,只会是因为他没兴趣动手。其实同样,即便父王杀了他,也不会是什么心狠手辣凶残弑子。因为生与死,对父王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覃衍不是父王唯一的儿子。
他很早就知道身居皇宫内的太子实际上也是他的哥哥。父王亲口告诉他的,他说这件事时非常高兴,意气风发,但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会登上皇帝宝座,而是“历史改变了,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终于又找到一件有趣的事”。
那个本应该登上皇位的小皇子已经被父王亲手掐死了,人不同了,历史自然也会不同。
父王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近女色,也没有孩儿出生。他那位太子兄长之所以出生,只是缘于父王的一时突发兴起,而他,则是这场一时兴起捎带的偶然。
他和皇帝兄长在清王府的辈分很高。
如今的清王,尽管已年过四旬,却还是他们的孙辈。
清王曾在一次酒后感慨“曾祖的性情越发难测了”,从清王的口中,覃衍知道在那些曾经的岁月里,他的父王也曾经与友人携手大漠,为朋友两肋插刀,曾经在朝堂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也曾经与“曾祖母”有过夫妻情深,与儿女有过欢笑天伦。
岁月改变了这一切。
“尘归尘,土归土。”
覃衍曾在一次无意中听到父王这样念过。
后来,覃衍想,他的父王一生做过很多事,有对的,有错的,有善的,有恶的,有倾天之功,也有滔天罪孽,但他最后悔的,却一定是谋求了这永恒的生命。
父王的时间早已停止,覃衍曾经以为,它会继续一直这样停止着,直到有一天,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有趣的事来延续他那残存的一点点生命激情。
直到那一天……
纸,是普通的纸。
两张普通的公文。至少它看起来很普通。
可是,覃衍却从父王的眼中,神情中,甚至举止中,都看到了激动、兴奋,还有不容错认的情感。
情感!是的,情感!这种随着最小的孙儿老去而逝去的东西竟然重新在他父王身上焕发。
惊异中,覃衍看向那两张看似普通的公文纸。
纸上的内容既普通又不普通。
普通的是,它确实是两张公文,不普通的是那公文的行文格式。一份上书“自我检讨书”,另一份是一张“申请逮捕书”。
而它申请逮捕的人,如果覃衍没有错认,那说的应该是……
西门吹雪?!
是什么人居然这么白痴,竟然会写出这样的公文,做出这样的事?
覃衍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人是白痴,因为他的父王不会为一个白痴这样激动。他已经跟了他的父王许久,久到足以确信他激动的原因绝不会是因为那逮捕令的目标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陆小凤、司空摘星、叶孤城、老实和尚等等许多人,很早覃衍便已经知道他们。早到他们都还没有出道,他便已从父王口中听到了这些人。
父王谈起他们时总会有些许不同,或许是期待,或许是嘲讽,或许是不以为然,但每到那时,父王总会不自觉地提到楚留香、胡铁花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他在将他们进行比较。
对于楚留香等人,覃衍或许会抱有一点点景仰,毕竟,但凡已成为传说的东西,总会让人多那么一丝兴趣。但对于陆小凤、西门吹雪等,他却更多的是不以为然。
覃衍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骄傲的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比陆小凤等人差。他也确实不比他们差多少,所差者不过善与恶,正与邪。
尤其是,叶孤城,从小看到大,叶孤城不过是他父王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悲哀没有自由的刀。所以,无论白云城主的名气多大,天外飞仙有多么不凡,不凡到令江湖人趋之若鹜,避之若蝎。在覃衍心中,他始终都更多是记得那个站在父王面前沉默而悲哀的身影。
覃衍并不讨厌叶孤城,他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同病相怜。他们都是父王打发无聊时间的小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