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寻不以为意,站了起来理了理袍袖,却忽然顿住,问道:“朕杀了不少人的事,只怕传回来了吧?”
高永福心下一凛,道:“这些天奴婢也接了不少托人说情的……小的尽皆推了……”
刘寻哼了一声,大步向后院走去,高永福忙跟上了。
才进花园,花园里银装素裹,一眼便看到苏瑾高挑身子,站在一片空旷地上,大氅都没披,旁边站了个小小身影,两人尽抬着头看天上。天空中阴沉沉的,偶有非常细小的雪屑飘飞,一个竹蜻蜓在空中嗡嗡地转了一会儿掉了下来,那孩子便嘭嘭嘭地跑过去拾,苏瑾低了头却又搓起了一个竹蜻蜓起来,然后看那孩子长大了嘴巴去看,微微笑着到那孩子身后,蹲下来环绕那孩子,握住他双手去教他如何搓那竹蜻蜓。
刘寻的脸登时就阴沉下来。
?
☆、盘算
? 刘寻大步走过去,苏瑾已是觉察,转过脸看到是他,就势跪下见礼,刘寻眼看她跪入雪中,心头更是抑郁,连走几步扶了她手肘将她托了起来道:“外头不必拘礼。”十分心塞地转脸去看那尚且懵然的孩子,憋着一口气问道:“后院怎么会有孩子进来?”
苏瑾忙道:“这孩子是州吏目孟西令孟大人的幼子……天生有些言语不便,孟大人如今身上有些干系,不得轻易离开边疆,孟夫人上午请我和薛女史去赏梅,说边境苦寒,前途又未明,想拜托我将孩子送往京城工部尚书府……”
刘寻吐了口气,看那孩子怯生生的眼神,几句话在胸中反复,终究没有口出恶言,最后只问了句:“那孟夫人如何不托薛女史,倒来托你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苏瑾道:“原是托薛女史的,薛女史行走不便,恐照顾不周,十分为难,那孟夫人再三哭诉……薛女史私下也同我说了,孟大人此次就算获罪,按律法,一般六岁以下孩童也不会牵连,我想着若只是带进京,也不是什么难事……原想着回来先问过陛下的,只是出门的时候这孩子已是跟在轿子边了……”
她执行任务,多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却从来对孩子没有办法,看着孩子那幼鹿一般的眼神,漆黑无辜,着实说不出拒绝的话,便先带回了后院,却又不会哄孩子,只得削了两个简单的竹蜻蜓哄他玩,好在刘寻这就回来了。
刘寻将地上掉落的竹蜻蜓拣了起来,在手指间轻轻捻动,叶片削得极为光滑精巧,还有幽幽的新木香,他看了眼望着他的苏瑾,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回京还要好几天,这些天你还要当差,如何带孩子?这么小的孩子,离开父母如何使得,还是先送回府中,待我们回京,再遣人过去接也未为晚也,再说也未必就问罪了。”
苏瑾原就有些害怕带孩子,微微松了口气道:“陛下说的是。”
刘寻便回头叫高永福:“让人套个车将这孩子妥当送回孟府,将朕适才的意思交代清楚了。”高永福应了便想上前牵孟存言的手。
孟存言有些紧张地捏住苏瑾的手,另外一只手还紧紧捏着那竹蜻蜓,苏瑾蹲下身子轻声和他说:“没事,你先回去和阿娘住,待姑姑要走了,便遣人去接你。”
孟存言听到能回孟府,松了口气,苏瑾想了想,又从身上摘了个荷包,里头有一些花巧精致的银锞子,却是前些天高永福拿了来,说是宫里精致花样的银锞子,给她留着赏人用的,苏瑾倒了出来在手心给孟存言看:“你看这是小莲花、小扁豆,可爱不?给你戴着玩儿。”
孟存言道:“不了……母亲……说……不可……随便拿人……钱财。”一句话却说得十分吃力,脸都热红了,苏瑾将那些小银锞子倒回荷包,系紧到孟存言腰带上,一边笑道:“不值钱的,是姑姑送的,不是外人。”
孟存言满脸通红,高永福上前牵了他的手出去,他走了一会儿又回头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苏瑾,终于还是回去见母亲占了上风,老老实实的走了出去。
刘寻一直在一旁看着苏瑾和孟存言说话,眸色幽深,待到走远了,才幽幽说道:“你倒是和……令姐一样,喜欢孩子。”他默默地将以前两个字吞了下去。
苏瑾呆了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也知道好端端的送个孩子过来应该是有不妥……只是,心里有些不落忍……若是……”她看了眼刘寻,他面色平静,她犹豫了一会儿道:“若是这孩子的父亲实在罪无可恕……我只是想略微照应一下这孩子……送回京里原也不费什么事,并没有要干涉陛下判罚的意思。”
刘寻一言不发,身后修长的手指却紧紧握住衣袖,高永福立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刘寻才仿佛找回思绪:“无事,该处置的首恶都已处置过了,剩下这些不过是被人胁从,罚俸也就差不多了。”
苏瑾松了口气,刘寻垂下睫毛,看着手中的竹蜻蜓默默无语,苏瑾站在一旁,看他不说话,也不敢惊动,渐渐天上有些雪沫子飘落,很快刘寻低低说了一句话,苏瑾一时没听清,呆了呆问:“陛下?”
刘寻如梦初醒,看到苏瑾肩膀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花,连忙伸手拂去,说道:“回屋吧,不必你伺候了。”
一边自己转身走了,苏瑾莫名其妙,才忽然想起,皇上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高永福回来的时候,看到刘寻坐在几前,轻轻搓着那竹蜻蜓,看它轻盈平稳飞起,发出簌簌的声音,高永福轻手轻脚走上去禀告道:“奴才已将那孩子送回孟府,孟夫人很是惊惶,奴才敲打了两句,让他们注意安分守己。”
刘寻听若无闻,眼睛追逐那飞着的竹蜻蜓渐渐势弱落到了红地毯上,轻轻道:“她都没有给我做过竹蜻蜓。”
高永福深深低下了头,假装没听到,刘寻仍低声道:“若是一直不长大就好了。”
高永福闭嘴不言,刘寻仍是发呆了一会儿,才看了眼高永福,淡淡道:“叫人进来拟旨,良僵这边羁押官员,以胁从论,罚俸一年,戴罪立功。”
高永福连忙应道:“陛下仁慈。”
刘寻冷哼了声:“难道叫那孩子没了父母,倒来和朕抢人不成。”一边又咬牙道:“才到朕身边几日,便有人打主意到她身上来了,朕也是好算计的?且查清楚首尾!”
高永福低声道:“也不必查,这事一看就清楚,孟西令原是工部尚书罗方士的小舅子,工部这边自是有人想法替他奔走……郡主是和工部薛女史一同去赏梅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她们又都是女子……难免心软些……这原也是人之常情。”
刘寻哼了声道:“这一次顺当了,以后便会有人想方设法去烦她,朕这次都没封赏她,就是不想引人注目,她原也不在乎这些……只是若是罚了薛珑,要惊动到她,反而不美,罢了,这次朕忍了,以后且慢慢找补回来。”
高永福一向知道刘寻是能忍的,从废太子到登至尊之位,忍辱负重多少年?只是忍得越久,爆发就会越激烈,反而倒是当时发了火,过了便算了,倒不如当时让他发泄出来的好,只是奉圣郡主是刘寻的逆鳞,只有暗自替薛珑叹声倒霉了。
皇上将边疆其他要塞都重重惩戒了一番,回到良僵城却只惩了首恶,其余人轻轻放过,众人一边叹圣心莫测之外,一边却也并不敢就此松懈,前些天这一场大开杀戒,已足够大楚边疆诸将守官引以为戒,悚然而惊了。
独有薛珑听了刘良的消息着实吃了一惊,沉默半晌低低道:“倒真是小看了这位奉圣郡主的妹妹……不过是妹妹而已,又不是本人,竟也如此给面子?”
刘良笑道:“孟府那边遣了人来千恩万谢,说师妹您果然是玲珑七窍心,妙计无双。”
薛珑面上一寒道:“你须和孟府那边说清楚了,此次事一定要闭紧了嘴,断不能流传出去了,否则你我二人只怕要失了圣心。”
刘良吃了一惊:“不至于吧?依我看这次可能也是陛下想放宽罢了……说情的又不是你,陛下如何会怪到你身上……”
薛珑沉了脸,对这个一向心眼不够的师兄有些无奈,只得掰开揉碎与他分析道:“陛下不是傻子,苏侍诏初来乍到,孟夫人好端端怎么会想到苏侍诏身上,陛下不细想还罢了,这事是经不起推敲的。”
刘良笑道:“其实我看陛下对掌门师妹一向优容,师妹是不是小心过头了。”
薛珑轻轻蹙了眉道:“一向优容是因为他深信奉圣郡主出身于天工门……如今出来个亲妹子,自然便分了亲疏……”
刘良也皱眉道:“本来还想着这次既能卖了人情又让苏侍诏在陛下面前吃个亏,没想到居然陛下真的……不对,我听孟府说,当天晚上陛下就让人送回那孩子了,孟府当时十分惶恐,还找了人来探我口风,我当时也不好和您通消息,结果第二天便传来消息孟西令放回了……兴许陛下虽然是放了,心中仍是不悦呢?”
薛珑一愣,细想了想,想起今日听说高永福那边交代厨房做些清淡下火的菜色,眉心也略略舒展开:“且看着吧,依我看,那苏侍诏直来直往,几乎不通人情,陛下一贯缜密,对犯错之人总不轻饶,日久天长,她总出纰漏,陛下定是会不喜的。如今不过是初来乍到,陛下念着奉圣郡主的恩情,给她些面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