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她面容圆润,顾盼神飞,是个十分漂亮利索的女子。
黄梓瑕认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边那个弹琵琶的教坊乐伎锦奴,赶紧朝她点头示意。她掩嘴而笑,悄悄说:“今日赵太妃想要听琵琶曲,昭王爷让我过来呢。”
赵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黄梓瑕也是知道的。说话间她们已经进了蓬莱殿大门,王皇后亲自出来迎接赵太妃。
黄梓瑕站在台阶下,看见皇后身后正跟着王若,在众女官宫女的簇拥中走下台阶来。在所有锦衣华服、鲜花般的面容中,唯有王皇后的面容光华如明月,仿佛能照亮面前这个春天,就连身后比她年轻许多的王若也无法夺走她一丝一毫的光彩。
王皇后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的黄梓瑕等一干人。蓬莱殿在太液池旁边,水风忽来,卷起王皇后的衣袂裙角,七重纱衣如临风盛绽的一朵绯色牡丹,半遮半掩着她的绝世风姿,飘渺华美,几乎要化为仙子飞去。
黄梓瑕不由得忘却了礼节,只顾凝望着她,无法移开目光。她只觉得自己低入尘埃之中,在俯视着她的王皇后面前自惭形秽。
她听到自己身边的锦奴轻轻地“啊”了一声,极低极低,压抑在喉咙间,几乎不可闻。
王皇后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漫不经心地掠过,径自迎向赵太妃:“太妃驾临,臣妾有失远迎。”
“哎,我就不爱你们这些虚礼,如今你才是一宫之主,我这个老太婆,逢年过节还不得全靠你给我俸禄绢帛啊。”赵太妃笑着打趣道,一边携了王皇后的手,向着殿上走去。
黄梓瑕看着赵太妃与王皇后言笑晏晏,跟着她们上了蓬莱殿。在三层汉白玉殿基之上,朱门之内,太妃与皇后在上面坐了,太妃细细看着王若,与她询问交谈着,不时笑得开怀。岐乐郡主站在她们身旁,一张原本可喜的小脸上,满是阴郁,却偏偏不避到殿外去,只站着一动不动,跟木头人似的。
殿内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只当不知,在外面静立着。黄梓瑕等人因为不是近身宫侍,都候在外面。
黄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锦奴的脸上,一滴滴汗缓缓地从脸上滑下,连粉妆都几乎被弄花了。她悄悄地问:“怎么了?”
“我……好像很热。”她说着,喉咙竟有点嘶哑。
黄梓瑕看看此时春日艳阳,又觉得水分徐来,似乎也并不十分热,便只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给她。锦奴接过时,那一双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锦奴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见黄梓瑕的神情奇怪,她又强行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有一种时不时就会发作的怪病,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黄梓瑕点点头,抬头仰望着头顶的碧云天上。恍惚间,她听到锦奴喃喃地说:“不会……不会是她吧……”
“谁?”她下意识地问。
“应该是,长得比较像而已……”锦奴自觉失言,踟蹰许久,才颤声问:“那位穿着红衣的,必定是……王皇后?”
“嗯。”黄梓瑕低声应道。
“那么……跟在她身后那位……是夔王妃?”
黄梓瑕又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但锦奴的脸上,只是一种茫然而恍惚地神情,许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怎么可能夔王妃会是她……”
黄梓瑕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内情,但锦奴只是一个初初来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么会了解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开口询问,忽然里面皇后身边的女官延龄出来,问:“哪位是锦奴?”
“是我……”锦奴赶紧抱着琵琶应道。
“太妃召你呢。”延龄说着,又看了黄梓瑕一眼,低声问,“你怎么还不进去伺候着王妃?”
黄梓瑕赶紧应了,锦奴迟疑了一下,拉了拉黄梓瑕的手。黄梓瑕感觉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虚软无力。她知道锦奴无力抱着琵琶,便帮她抱起,拉着她的手进了大殿。
待锦奴行礼之后,黄梓瑕将琵琶放在她怀中,又将玉拨递给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见王若脸色苍白如残损的花朵,目光却一直盯着地上,仿佛不敢正视面前的任何人,包括一个小小的琵琶女锦奴。
黄梓瑕在心里轻叹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后。身旁就是岐乐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岐乐郡主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岐乐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化为利刃,将王若刀刀凌迟。
见黄梓瑕看自己,岐乐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衅般瞪着她,那种理直气壮的恨,简直让黄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赵太妃对王皇后笑道:“这位是教坊中新来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艺天下无人能及,昭王最爱她的琵琶,说假以时日,必成国手。”
“是吗?这么年轻就是国手,难道真有惊人的艺业?”王皇后笑道,目光漫不经心地扫着坐在下侧的锦奴。
锦奴抱紧了琵琶,微微躬身低头,说:“锦奴不敢当。锦奴学艺不精,再怎么强,强不过我师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国手。”
王皇后这才似乎有了兴致,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眼,但也没开口询问。赵太妃则笑问:“你师父是哪位圣手啊?”
“她老人家是扬州云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听过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对于这个名字,黄梓瑕未曾耳闻,但听到扬州云韶苑这五个字,她心中不觉微微一动,想起陈念娘和冯忆娘,她们也是来自扬州云韶苑——而这个琵琶女锦奴,居然也是来自云韶苑,这事情,却有点凑巧了。
众人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唯有赵太妃似乎十分喜欢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赋异禀,所以才蒙你师父青眼了。”
“正是,当时我年方五岁,家乡遭了水灾,我父母带着我逃难到扬州郊外,一家人饿得奄奄一息,只好将我插了草标卖掉……”锦奴紧抱琵琶,静静说道,“当时我师父刚好经过,她在油壁车上偶尔打起车帘往下一张,一眼看见了我的手,便叫停车。她下来拉起我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还没看我的脸呢,便叫人拿了钱给我爹娘,将我买了过去。我师父对我说,锦奴,你这双手,生来是弹琵琶的,老天生你,就为了这么一件事。”
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双手上。只见白皙而骨节匀称的一双手,手指极长,在一个女人手上甚至显得指掌略微大了一点,但锦奴笑了笑,横过琵琶在自己怀中,左手轻按琵琶颈,右手以玉拨划过琵琶弦。
在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颤抖,她的面容也涌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她手指一动,拨弦的速度让人简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乐声倾泻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坠落于殿内,而那一颗颗珠子却又是粒粒分明迥异的,有圆润的,有轻灵的,有通透的,有柔软的,万千感觉一瞬间涌动,高台之上,华堂之内,回音隐隐,尤其动人。
第22章倾绝天下(1)
一曲终了,众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连王若也是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
赵太妃笑望着王皇后,问:“如何?”
黄梓瑕这才发现,满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时听赵太妃这样问,她才说:“确实不错,不过我听不出好来。”
黄梓瑕想起别人说的,皇上极爱奢靡游宴,而王皇后性情静谧冷淡,对于歌舞游宴之事并无兴趣,看来是真的。
锦奴将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礼,说:“当年师父便说我的琵琶只有无尽繁华,没有寂静落定,想必这就是我此生技艺所限了。”
王皇后说道:“你如今年轻美貌,又在京城极尽繁华之中,领悟不到才是好事。”
赵太妃笑道:“皇后说的是,非经历了大悲大苦,怎么领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头这辈子不知道才好呢!”
锦奴又行了一礼,将要退下,赵太妃又说:“今日索性无事,你说说你师父,如今可还在扬州?她既然这么好的技艺,什么时候让她来宫中给我弹一曲琵琶?”
锦奴勉强笑了一笑,说:“我师父已经去世了。”
赵太妃一脸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欢琵琶,也曾经诏当年曹家的后人进宫,但可惜曹家也已经人才凋零了。听你的口气,你的师父应该有惊人技艺?”
锦奴应道:“是。我师父的琵琶,当世无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为太妃讲一讲师父当年一件韵事。”
王皇后脸上显出不耐的神情,转头低低地问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摇头,说:“我回去也是躺着,不如听一听吧。”
岐乐郡主在旁边阴阳怪气道:“正是呢,王妃现在还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好,免得……”
免得什么,她不说,但别人都心知肚明,就连赵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开口。
锦奴坐在凳上,抱着琵琶娓娓道来:“十六年前,扬州繁华之中,师父与五位姐妹一起共创了云韶苑,人称云韶六女。后来我师父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正逢先帝诏令天下大黼,云韶六女中其余五人奉诏上京,唯有我师父刚刚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