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离开了,门被关上,净室内又只剩下黄梓瑕一人。
黄梓瑕静静坐在矮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背有点僵痛,便靠着墙呆呆坐了一会儿。只听到门外钥匙的声音,灯笼的光照进来,却是王蕴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进来了。
橘黄色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纸,照亮了斗室,也照着王蕴的面容上的微笑,比这一掬烛光还要平静温柔。
他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取了四碟小菜、一盏鸡丝汤、一碗菰米饭出来,摆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又给她递上筷子,说:“饿了许久吧,先吃东西。”
黄梓瑕挪到几前垂首坐下,接过他手中的筷子,问:“周子秦呢?”
“他果然还是按捺不住,连夜去查验尸首了。”
“哦。”黄梓瑕点了点头,先捧起那碗汤喝了一口。天寒地冻,净室森冷,一碗热汤下去,全身都似乎暖了起来。她不由得捧着这碗汤抬眼看面前的王蕴,看着他在灯光下温润如玉的笑颜,与此时捧在手中的汤一般暖和。
她一瞬间恍惚地想,如果没有他的话,自己现在会如何呢?
王蕴见她呆呆看着自己,不由得抬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赶紧低下头,拿起筷子吃东西。
王蕴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她吃了一大半,才问:“我让人关注你行踪,真的只是因为如今局势危险,别无其他意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没事……那,我私自跑去替夔王买药,你会生我的气吗?”
“会。”他静静地说。
黄梓瑕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筷子,抬头看他。
第266章洛城桃李(2)
他在摇曳的灯光下凝望着她,那眼中有一两点跳动的明亮,如同水波一般不安定。他低声说道:“因为,你应当要告诉我,让我替你去做的。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刻,还要亲身涉险呢?”
他温柔的话语,让她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反应。许久,她才捏着筷子,低头迟疑地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连端瑞堂也可以成为这么凶险的地方。”
王蕴不由得笑了,他凝望着朦胧灯光下的黄梓瑕,不知道是否灯光的原因,她的脸颊上晕着两片红霞,让一直苍白的她此时显得娇艳无匹。
王蕴只觉得心口悸动,难以自抑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初绽桃花般的面颊。
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到她的肌肤之中,她的面容忽然转开了,目光看着窗外说道:“似乎已经很晚了。”
他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停了停,然后才尴尬地垂下来,假装收回她面前的空碗,取走了一个碟子。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黄梓瑕吃饭的动作已经开始僵硬起来。
王蕴也不说话,直等到她吃完后收拾碗筷时,他才说:“虽然很不想说出口,但梓瑕,你今晚必须得尽快做一个决定。”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默然无言。
“因为,我能保得出我的未婚妻黄梓瑕,却保不出夔王府的宦官杨崇古。”他缓缓说着,目光凝视着她,一瞬不瞬,就连她睫毛的颤动都收在眼底,“所以梓瑕,我需要一个承诺。”
黄梓瑕垂下睫毛,那细密浓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思,也给她的面容上遮了一层淡薄的阴影。
灯光摇曳,一室动荡的暖橘黄色,却终究无法给她带来真正的温暖。这样孤寂的寒夜,这样绝望的处境。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幕后的力量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抬头环顾四周,坚冷的囚室,高而小的铁窗,如今身陷此处,仿佛已经到了绝路,再也没有曙光会出现在她面前了。而不偏不倚的,王蕴却在她的面前搭建了一条虹桥,在悬崖绝处,让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是的,希望。她的,也是李舒白的。
若她放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他们会就此覆没在长安的暗夜之中,就此无声无息如泡沫破灭,就如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
黄梓瑕默然收拢十指,紧紧地握紧自己双手,即使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也毫无感觉。
她闭上眼,低声说:“一切……任凭王公子安排。”
“还是王蕴厉害,居然能从大理寺把你保出来。”
第二天周子秦到永昌坊王宅,见她完好无损地呆在这里,顿时膜拜不已:“你卷入的可是杀人案!”
黄梓瑕精神萎靡,她昨日陡遭剧变,通宵未眠,面容憔悴不堪。听他的惊叹,她却只默默捧着一卷书看着,没有接他的话茬。
周子秦见她在看书,便凑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书啊?”
“《归内经》,一本医术。”黄梓瑕说道。
周子秦诧异地问:“怎么一大早在看这样的书?”
“不啊,看了一夜了。”黄梓瑕将其中一页折好,掩卷放在桌上,说,“昨晚从大理寺回来之后,王蕴帮我从胡大夫的案头打包送来了二十多本医书,这是其中一本。”
周子秦有点迷惘:“胡大夫是谁?”
“就是昨天那个阿实抓药的方子,是胡大夫开的。”
“你通宵熬夜看了二十多本医术?看那个大夫案头的书?你干嘛啊?”周子秦更摸不着头脑了。
黄梓瑕没说话,只缓缓将手按在那卷医书上,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许想法,证实一下而已。”
周子秦见她似乎没有要说的,也只好放弃了追问,岔开话题说:“现在夔王面临这样的局势,恐怕连你出事了都不知道呢。幸好有王蕴在啊,不然的话,你可就糟糕了。”
黄梓瑕默然点一下头,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暗哑低沉,充满了疲倦之感:“是啊,我终究没有办法孤身一人对抗这世上最大的力量。”
而且,在这样的覆巢之下,她还要时刻确保自己的安全。毕竟,如今李舒白已经陷入了最坏的境地,若她再不保护好自己,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周子秦皱着眉头说:“是啊,万万没想到张二哥居然会……会对你下手啊!即使是你说的,可我也……先存疑吧。”
黄梓瑕不置可否,只说:“是啊,如果不是他就最好了,毕竟,这只是我最坏的猜测。”
周子秦赶紧跳到她面前,盘腿坐下,问:“你也不是很确定是吗?你仔细想想,除了张二哥之外,是否还有什么人有机会杀那个阿七?”
黄梓瑕捧茶不语,许久,手中的茶也似乎冷了,她才轻轻放下,问:“你昨天去查了那个阿七的尸体吗?”
“查过了,凶手是个老手啊,一刀割断了喉咙,我敢断定,当时血都喷出有三尺远——哎,你当时真的就在里面?怎么没被惊醒?”
“我想应该是被人下了药,所以才会睡得那么死。只是当时因为就在炮药室内,所以我没有觉察到那种迷药的气息。”黄梓瑕说着,给自己换了一盏热茶,又捧在掌中,才问,“那把凶器匕首,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查一查的?”
周子秦摇头:“没有,匕首是西市的普通货,二十文钱一把的那种,而且还有点锈迹。估计买来放着很久了,从这上面是找不到可以追寻的线索了。”
黄梓瑕又问:“伤口有什么疑点吗?死者身上有什么地方能泄露凶手的特征吗?”
“没有,干净利落,就只一刀。”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想了想,说:“走吧,我们去端瑞堂。”
周子秦吓了一跳,问:“你还敢回端瑞堂去?昨天你可在那里闹了命案啊!”
“我得回去看一看,究竟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从药柜的尽头走到炮药房之中杀了人,却还拥有不在场证据。”黄梓瑕说着,起身到后堂去,挑了些黄粉和胶水,将自己的脸抹得黄黄的,又用胶水将眼角扯得耷拉下来,唇角和眼角都抹上胶,等到自然干裂,便挤出了条条细纹,看起来平白老了足有十来岁。
她戴上幞头,换上男装,穿着靴,与周子秦一起骑马出门。周子秦简直叹为观止:“你这样的装扮,让我感觉……好像崇古又回来了一样。”
“黄梓瑕,和杨崇古,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黄梓瑕说着,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就像奉旨验尸的周子秦,和周使君家的公子一样,也是同一个人。”
“嗯,这倒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嘛,有些人知道你这个身份,但有些人就只知道你另一个身份,说不起他们聊起来的时候,一个叫黄梓瑕,一个叫杨崇古,却不知道各自口中的人,就是同一个你呢哈哈哈……”
周子秦说着,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黄梓瑕随意听着,与他一起打马向前。
但就在忽然之间,她猛然一勒马缰,停了下来。周子秦诧异地回头看她,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看,不由得问:“怎么啦?想到什么了?”
“身份……不同的身份,却有相同的交集点……”黄梓瑕喃喃地念叨着,一动不动。
周子秦见她这样出神,有点摸不着头脑:“对啊,有时候,不同的身份,可能是同一个人嘛。”
“也有时候,不同的东西,代表着同一件事,对不对?”黄梓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