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关索委顿在地,勉强撑着看了一遍,然后用那双已不堪入目的手握起笔,合起眼睛,就要签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时,忽然“啪嗒……”一声闷响,打破了堂上的肃静。
是站在堂旁的滴翠,她可能是被吓到了,再加上本来就身体柔弱,竟一下子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而钱关索的手一抖,那支笔上的墨顿时在供词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站在滴翠身边的黄梓瑕,赶紧抬手将她扶住。张行英焦急地看着滴翠,见她两眼涣散,全身冰冷,赶紧对堂上说道:“崔大人,阿荻……滴翠她自大理寺回来之后便身体虚弱,恐怕这情况,无法再在堂上听审了……”
崔纯湛看着她青灰的脸色,也觉得情况似乎很不好,便回头看皇帝。
皇帝只盯着钱关索,问:“她是谁?”
“她是原先的一个嫌犯,如今事实证明,她确与此案无关——因公主薨逝之时,她就被关押在大理寺。”
皇帝挥挥手,说:“这种闲杂人等,快抬出去。”
张行英赶紧抱起滴翠,想要带着她出去,崔纯湛又说道:“张行英,你也是本案相关人等,不宜擅自离堂。”
李舒白便示意景祐扶住滴翠,让他带着她出去。
滴翠茫然无知,她记得刚才自己明明好好的,结果黄梓瑕一碰自己的肩膀,她闻到一股香味,就倒了下去。而这么一下晕过去之后,也马上就恢复了。
她看了看张行英,正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却听到黄梓瑕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逃!”
她愕然睁大眼睛,想看一看黄梓瑕的神情,问明她对自己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黄梓瑕却已经越过她,站到了堂前。
滴翠被景祐扶着,走到门口。大理寺的门吏指着滴翠问:“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犯病了,皇上口谕,将她立即抬出去。”说着,景祐放开了她,示意她,“还不快走?”
滴翠站在已经十分炽热的夏日阳光之下,看了看大理寺的大门,觉得大脑微微晕眩。
黄梓瑕在她耳边说的话,又隐隐回响——
“逃!”
她恍惚地一迟疑,然后立即转过身,快步向前走去,汇入了京城朱雀大街的滚滚人潮之中。
第113章叶底游鱼(3)
大理寺已经誊写出新的供词,再次拿到钱关索的面前。
钱关索看着这张供词,手抖抖索索再次拿起笔,那双近乎干涸的眼睛,哀求般地看着崔纯湛。
崔纯湛点点头,说:“你及早招供,或许还能保住自己家人性命。”
钱关索眼中一片绝望,只能狠命一咬牙,闭上眼,就要把那支笔落下去。
“等等。”
一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打断了此时堂上的寂静。
正祈祷着千万不要横生枝节的崔纯湛,明白自己终于还是避不过这个坎,只能苦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
堂上所有人,也都将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说话的人,自然是夔王李舒白了。
他端坐在椅上,思索道:“崔少卿,你断的这桩案,本王有几件事情不明,还需你释疑。”
崔纯湛眼泪都快下来了——夔王爷你知不知道此事事关大理寺上下一干人的身家性命?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理寺最高长官这个事实?
“还请……王爷明示。”
“既然一开始偷盗金蟾需要魏喜敏,为何后来又仅他一人便可以顺利偷到九鸾钗呢?而且我曾听说同昌做了那个梦之后,十分担忧有人会窃取九鸾钗,因此在自己府中妥善珍藏——既然如此,没有了魏喜敏里应外合,犯人又是怎么窃取到九鸾钗的?”
堂上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思忖着,不敢开口。
皇帝看向崔纯湛:“崔少卿。”
崔纯湛不敢应答,只是后背的汗迅速渗透了衣裳:“臣……臣还……”
皇帝见他如此,又一指半趴半跪的钱关索:“你说!”
钱关索体若筛糠,趴伏于地,说不出话。
皇帝咬牙恨道:“你若不从速招来,朕抄你九族!”
钱关索言语混乱,仓惶说道:“罪民……罪民曾带着一群人去公主府清理下水道……罪民从水道中潜入的……”
“公主所住之处是高台,所有饮食及用水,都是侍女与宦官们送上去的,那里哪来的水道?”皇帝愤然道,“崔少卿,你倒是解释一下,犯人如何盗取凶器九鸾钗?”
崔纯湛无言以对,赶紧站起认罪:“臣疏忽!臣为早日让凶手伏诛,以慰公主在天之灵,因此急于审案,日以继夜,精神不济,竟疏忽了此重大线索!臣恳请皇上稍作等待,容臣等再行审讯。”
大理寺丞立即召唤几位主事与知事商议。一直袖手旁观的御史中丞蒋馗慢悠悠地问:“崔少卿,犯人所做的事情,为何还需你们商议?”
崔纯湛对于他落井下石的行为也不动怒,只说:“只因当时审讯时,是刑部派人来与大理寺协同审问的,因此我部担心是否因沟通不畅而出了差错。”
本想置身事外的王麟,见自己终于被扯进去了,只好拱手道:“确有其事,但我忙于事务,只让我部出最好的人手,尽最大的力,至于其他,本部侧重以律定罪及刑罚事,就无法帮忙太多了。”
皇帝听三法司互相推诿,个个只会搅浑水,只能回头看向郭淑妃,见她呆呆坐着,失去女儿之后,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不由得心下惨然,觉唯有她与自己才是风雨同舟。
他站起身,喝道:“都给朕闭嘴!”
众人立即噤声。
皇帝的目光越过满堂众人,终于落在黄梓瑕身上:“杨崇古!”
黄梓瑕赶紧应答:“奴婢在。”
“你是朕钦点辅助大理寺的人选,关于此案种种,你有什么看法?”
黄梓瑕望着他说道:“此事纠葛甚多,绝非只言片语可以解释。公主之死,也是各个环节一步步勾连造成,有巧合有人为,无法单独拎出来解释。若陛下允许,奴婢恳请从魏喜敏之死讲起,将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讲给陛下听。”
皇帝勉强平定自己的怒气,冷然朝着她说道:“好,既然三法司说不出来,那就由你将此案一五一十说一遍,一切前因后果都给朕解释清楚!”
“是。”黄梓瑕躬身道,“奴婢认为,整个案件的开端,是一个女子受辱的事件而起,但串联起所有案件的线索,则是一幅画——张行英家中珍藏的先皇御笔,也可能是先皇绝笔。”
黄梓瑕示意张行英出示那幅画,又说道:“至今我们仍不知道先皇为何要画这幅画,而这幅画的真正意思又是什么。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本案中凶手的手法,或者说三个人的死法,与这上面的涂鸦是一模一样的。”
皇帝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副画,问:“这真是先皇手笔?”
“毋庸置疑。”李舒白说道。
皇帝将画接过,仔细查看许久,长出了一口气,说:“不知先皇留下这样的画,究竟是何意思?”
“这倒还不清楚。只是,本案中的三个死者,魏喜敏,正是契合第一幅中的天降雷霆,焚烧致死。第二幅,则正是困在铁笼之中的人,预示的是孙癞子之死。第三幅,鸾凤飞扑而下啄人,则应是……”她望着皇帝,不再说话。而皇帝已经清楚她要说的,是他那死于九鸾钗之下的女儿。
皇帝捧着那副画看了许久,声音略微嘶哑:“先皇留下的画,为何会暗合十年后的这场杀人案?”
“先皇虽英明神武,但以奴婢之见,应绝不可能预先知道十年后的这几桩杀人案,更不可能因此将杀人案绘成这样的涂鸦,借以示意后人。我想,先皇此画,必有其他用意,但当下在此案之中,却被用作了另一个用途——凶手在作案之中,为了替自己掩饰罪行而扯上天谴这个罪名,在看到这幅画之后,便故意贴合这幅画而谋划了三桩杀人案,企图借耸人听闻来掩人耳目,以求逃脱刑罚!”
皇帝缓缓点头,说道:“那么,查一查有谁知道此画及上面涂鸦形状,就能基本圈定凶手了。”
“正是,这就是凶手弄巧成拙的一个方面。一方面,这个手法使得这三个案件显得扑朔迷离,无从捉摸;但另一方面,也使得这三个案件被连在了一起,让人可以清楚得知,这三个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我们将这三个死者生前的交集点结合起来,便可以推断出,此人杀害的所有人,与吕滴翠都有着莫大关联——而且,此人还见过张家珍藏的这幅画。”
堂上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落在张行英的身上。
张行英在众人的瞩目下,顿时紧张至极,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而黄梓瑕凝神望着张行英,说道:“是的,看起来,张行英的嫌疑,非常大。与吕滴翠这件案子有关的人中,吕滴翠自己,在魏喜敏和孙癞子死的时候有作案时间,但公主薨逝之时,她被拘禁在大理寺净室,要逃出来杀人并且再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原位,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吕至元,公主薨时他有作案时间,但魏喜敏死的时候,他因太过疲累而被抬回家,又有大夫和隔壁邻居照看,绝对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从当时所在的丰邑坊跑到荐福寺杀人。孙癞子死时,他亦在蜡烛铺埋头补做荐福寺的巨烛,西市众多店主和客人皆可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