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一转,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带了几分凌厉。萧慎把笔一搁,手指搓着指尖上的墨迹,轻描淡写道:“给他个痛快吧。”
他洗净了手,小太监递过巾帕,他边缓缓擦干水迹,边轻声道:“别忘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朕的母后,记住……最后一步了,不要露了痕迹。”小太监垂首告退。
上午还是阳光明媚,到了午后,天气陡然一变,不知从哪飘来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少顷,豆大的雨珠捶打着瓦片,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萧慎站在窗前,也不许人关窗遮蔽风雨,负手望着雨幕,面色沉沉,不知在想着什么。底下的人不敢打扰,只静静的侍立在旁。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一个略面熟的太监进了屋,向皇帝低低嘀咕几句,才打破一室寂静。
“……他想见朕?”萧慎眉一挑,露出几分诧异。
“那人是这么说的。”报信的太监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圆脸,属于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那种。就连他的姿态,略微弓着身,嘴角为了讨喜一直往上翘着,也和一般的太监没甚差别。
大雨天,在耳房正和手底下人说着话的金福公公得知皇上要去外头,还不让他跟着,不由心存疑惑。等到了门口候着,皇帝还未出来,迎面瞥见那个普通太监,他心里掂量了下,笑着上前招呼道:“这不是双喜嘛,最近在哪当差呀?可是好久没见着了。”
双喜回他个笑脸,一脸和和气气的模样:“小的就管管新进的小太监,做个小管事。比不得公公您有福气。”
“那今儿你找圣上是为哪般?”金福公公好奇地问。他没指望双喜照实说了,露个话尾给他,也好让人心里有底。
“都是为皇上办事,小的只管听差,具体是什么事,还真一概不知。”双喜诚恳地说完,抬眼看了下天色,眉头紧锁着,再看金福公公,脸色已经带了歉意地笑,“这雨越下越大,但差事不能耽搁,公公容我告辞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吧。”金福公公笑容不变,等人走远了,才暗暗啐了口。
雨不停的下着,地面被打得湿滑,皇帝兴致却不错。穿着木履,移驾到了靠北边宫墙的一处观景亭,赏景去了。
斗大的石室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石门可供通过。因不见天光,桌上红烛日夜烧着,也总透出一股晦暗不明来。屋里的气味也并不好闻,一踏入其中,迎面而来浑浊的空气,混着新点燃的熏香,说不出的古怪。
萧慎独自一人进了屋,也不理会床上躺着的人,先环视一周,自顾自寻了凳子坐下。
“你来了。”床上的人裹在被褥当中,脸颊消瘦,但一双眼却惊人的亮,他气息微弱,说话的语调十分含糊,“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手里还有你想要的东西。”说完长句,他力有未逮,喘息数下,才接着道,“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便把东西给你。”
萧慎平静地看着他:“你果然是病糊涂了。你以为我要是没掌握你手中的东西,能让你安稳地躺在这,一趟就是数月?”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不信!”
“哈哈哈。”萧慎凑近他,见他面容槁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心中只感快意,“当然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时眼前这人也一样这般伤重不治,缠绵病痛间的话,他也尽信了。但姓王的那个贱人生了皇子之后,他的母亲谢太后和他的同胞兄弟,却联合起来欲置他于死地。
“你既……已知道,为何还留我数月?不怕事情败露吗……”
“一刀结果了你,你又怎能享受这病痛加身的苦楚?”萧慎笑道,“本来我最近心情不错,想让你平平静静的早登极乐。你却偏偏要求见我。”
床上的人面容灰白,闭上双眼,默然不语。
萧慎不以为意,徐徐道:“朕是来告诉你,昱王的死讯也该传回京里了,毕竟那位未过门的昱王妃,她的老父亲可急着给她找下家。哦,对了。王氏生了位公主。母后亲口给她取了个名。朕会好好养着这位安平公主的,你可以安心的去。”
红烛燃了一截,烛台上滑落的斑斑点点,宛如泪痕。随着石门关上,熏香被人熄灭,屋内的浊气慢慢溢出。床上人睁开眼,他能闻见那味,年幼的时候,他守在父亲的病榻前闻到就是这味。骤然病发的父亲去前已辩不清楚诸人,只有他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当时又是欢喜又是惧怕,以至于忽略了这股味道。
现在他知道了,这不是什么药味染就的苦味,而是……将死之人身上的腐朽之气。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石门,以前他竟没有发现,同胞的兄弟与他那般相像。眼前浮现久远的记忆,小小的他偎依在母亲的怀里,而他的兄弟只能在一旁看着,当时的他,迎着那道艳羡的目光,似乎是……十分得意的吧。
这种得意,维持了十几年。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
晚间雨势减小,萧慎回了玉华宫,已是掌灯时分。
外面一片灰暗,宫室灯火通明,谢锦言坐在灯下,拿着一本游记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场大雨,把燥意都散尽了,她倒十分欢喜。
见萧慎归来,她忙放下书本迎了上去,浅笑道:“你今儿有口福了。早晨我采了新鲜的槐花,让灶上拿去做槐花包子、槐花饼。可巧刚晒好天就变了。”
萧慎听她絮絮说些家常闲话,面上也浮现笑意:“今儿我回来得晚了,下次你不用等我,自己吃吧。”
“也没多晚。”谢锦言拉过他袖子,发现他身上隐隐一股潮气,“衣袖都湿了,快去换下来,然后咱们吃饭。”
他柔柔应了声“好”,眉梢眼底温软一片。
☆、第26章 明珠
用过饭,两人坐在软榻上边说话边下棋,自从萧慎教会了谢锦言下棋,这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消遣了。谢锦言捏着棋子一心两用,试探得问萧慎的喜好,想问出点什么东西,送礼也好有迹可循。不专心的后果让棋艺不佳的她,更是频频出错。也亏得萧慎能忍耐住,一本正经地跟她下棋。
不过他似乎也有些分心,谢锦言和他说了半天,发现他虽时不时的“嗯”一声,其实根本没认真听清她说的啥。
“算了,不下了。”她说。
萧慎疑惑地看向她。
她指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说:“我早输给你了。”
“下次我让你十子。”萧慎的嗓音温和。
最后还是他赢。谢锦言问他:“阿慎很喜欢下棋吗?”跟她棋艺这么烂的人也能玩上这么多天。
见她是真没心思继续玩下去,他也倦了,命人把棋盘撤了下去,准备梳洗。放松下来后,他眉宇间透出一股疲态,对于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一般吧。”
谢锦言手痒痒地想帮他抚平眉间的褶皱,但他人清醒着,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没动,犹不死心地问他:“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萧慎看着她,低低地笑:“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谢锦言不言语了,坐到镜台前拆了首饰,一头青丝披散在后背,她的头发养得好,梳繁复的发髻也不像别人那样需要用义髻。红绣垂下眼,极有耐心一小束一小束给她梳通。
时下女子嫁了人都会把头发挽起,不像少女时垂落下来。丝发披两肩的样子,总是给夫君看的。
萧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那些负面情绪一点点褪去。
夜慢慢深了,室内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馨香,是今天新采来的鲜花。谢锦言不喜欢屋里整日熏着香,偏爱这种自然的香味,白日开了窗子,任风一吹,清香萦绕整间屋子。她尤爱靠在美人榻上看看书,看累了就躺下小憩一会儿,然后等他回来,与他说说话,最后两人一块入睡。
萧慎想着她平时的小习惯,手指有意无意拂过她的发丝。床前的宫灯爆了个火花,一下子熄灭了,大约是掌灯的宫女粗心忘了添灯油。没了光线,听力就更加敏锐了。身边只有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过了好些天,她从开始的缩在一角,慢慢舒展了身子,愿意靠着他睡了。
就像这样蜷缩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又香又软,他一伸手能把她整个人圈住。她已经慢慢习惯他,可以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安睡。萧慎挪了挪身子,与她靠得更近。轻轻亲吻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直到感觉一阵困意卷来,他终是睡着了。
这夜,他睡得无比香甜,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慈安宫的谢太后却睡得不太好。突然变了天,她身上酸痛,躺下来如何睡得着?又请太医开了方子,折腾了大半夜才睡下,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起来身上越发不舒坦了,可能真是受了凉。萧慎上早朝的时候,便听说谢太后受凉发了热,今日不来上朝了。
于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处理朝政。
谢太后不放心,使唤人去前面听着,有什么紧要之事就回来报她。毕竟是以孝义治国的大齐朝,下了朝萧慎就过来探病。
那时候一屋子莺莺燕燕都在床前侍疾。其实说是侍疾也不可能真的让这些贵妇们动手做煎药一类的粗活。除了淑妃捧着药碗喂了两口药,其他人不过陪着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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