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睿宗帝一袭明黄盘龙锦袍,发髻高束金累丝米珠细攒九盘龙金冠,步履虽缓,却是天资威严,其身后的二皇子、三皇子等人亦是沉稳干练,英姿不凡。
如今圣朝可算繁盛太平,尤其淮南道、江南道、河南道一带是五谷丰登,极尽富庶安乐,遗憾的是边疆西蕃不肯安分,陇西未平,并汾亦未收复,思及此,睿宗帝是寝食难安,而朝堂里众皇子的争锋之势,更是睿宗帝心尖上一碰就疼的芒刺。
睿宗帝是醉心乃至于苦心于朝政的,根本无心那些个宴席玩乐,今日圣主未前往花萼相辉楼观端阳宴的龙舟竞渡,就是最好的佐证。
众人起身拜见了圣主。
“起来吧,宫宴不必拘礼。”睿宗帝轻挥袍袖,坐在雕龙凤戏珠纹紫檀高背坐榻上,眉宇间有几分倦色,但双目仍旧神采奕奕。
众人跪谢后,纷纷于旁席依次坐下,唯独王淑妃坐在睿宗帝身边。
丹阳公主目光环视了宾客席一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一会儿凑近温荣,压低声音说道,“今年的宫宴是王淑妃安排和主持的,宫里向来重视此类节日的宴席,往年哪次不是花费大量钱帛,可今年却不同了,圣人要求一切从简,”丹阳顿了顿,又说道,“宫宴办的体面与否,直接关系到宫中的颜面,既要办的好又要省钱,倒是为难王淑妃了。”
温荣点头赞同,往年中宫皆由太后主持,今年太后身体抱恙,才轮到了王淑妃,自有十分意义。
一道道精致菜品被摆上宴席,温荣细心地吩咐信得过的宫婢为琳娘换了一副碗筷。而那等单独奉于个人的胡饼冷淘,琳娘是一口未用,温荣吃食亦十分小心。
待宴席过半,杜乐天学士和宫廷乐师被请进旖澜厅作诗谱曲为宴会助兴,众皇子亦纷纷起身向圣主敬酒,贺大圣朝千秋万代。
三皇子李奕端起一只雕葫芦暗纹、拳头般大小的翡翠杯,轻甩金线绣宝相花纹的暗紫袍摆,起身向圣主与王淑妃走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瞒天沐寒光
琳娘搁下杯箸,浅笑嫣然地望着三皇子李奕,比之琳娘的满眼幸福,坐在前席的二王妃韩秋嬏便有几分戚戚然。温荣微微抬起头,余光漫过韩秋嬏那执着团扇却在不经意间轻颤的手。
温荣舒展眉头,不作理会,转头看着琳娘问道,“三皇子那翡翠杯盏里盛的可是梨花酿?”
琳娘杏眼微睁,颇为诧异,捂嘴低声笑道,“不想荣娘还能识酒,隔了这远的距离,便能由香知晓是何酒品,平日可是藏的深了。”
温荣轻摇团扇,斜睨了琳娘一眼,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么远的距离怎可能闻出何酒香,平日里我亦是不吃酒的,纵是闻到了也不知是何名酿,先才是瞧见了那翡翠杯,才作此猜测。”
琳娘听闻愈发好奇,“这翡翠杯和梨花酿可是有典故。”
温荣解释道,“梨花酿在江南颇为出名,酒香醇而不烈,适宜江南气候,只是在中原一带不甚流行罢了。早年我居于杭州郡时,许多酒家酿制少量梨花酿,但凡酒家新酿了这梨花酒的,必然在酒铺子外悬挂滴翠似的青旗,翡青可增添酒色,映得梨花酒分外精神。大户人家里讲究的就会配上翡翠杯,正如杭州郡里有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
“是了,想来‘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是这个理。”琳娘颌首,又说道,“我先前还以为那梨花酿是奕郎自己琢磨出的点子。不想是杭州郡早有的。若是寻常的酿酒之法也罢了,却不知奕郎着了什么迷,极是讲究。酿酒用的白梨花必须是春分日子时半放的花苞,说是如此才能保有梨花清香,虽麻烦,可酿出的酒品确实味极醇香。”
丹阳公主听言亦来了兴致,凑趣地顽笑道,“三嫂回府了与三哥说则个,既然是我等不曾瞧见的新鲜玩意。又是杭州郡特品,怎么也得舍一坛出来。不若就做了哪日温中丞归家的接风礼,我等三人可挑了日子一道去温府品佳酿,两位嫂子可赞同丹阳的提议?”
琳娘先忍不住笑起来,倒也不觉得丹阳的提议有甚为难。遂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而温荣听闻李奕所用梨花是春分日子时半放的花苞时,心神一凛,心下疑惑顿生。记忆中酿造梨花酒的方子,是她前世入宫后才告诉李奕的,前世后宫的生活太过无趣,她闲来无事,才会子时守在梨花树旁,静待春分日梨花绽放,而李奕在品尝了她酿的梨花酒后大赞妙不可言。
李奕定也依稀记得前世里的事情。只是不若她的清晰和完整罢了,既然只是零星碎片,或许于李奕而言就如梦境一般。她也不必过于自扰。
丹阳见温荣兀自出神,推了推,问道,“荣娘怎么了,可是高兴坏了。”
温荣回过神来,抿嘴笑道。“丹阳可是调皮,怎能唆使琳娘将三皇子的佳酿随意赠人呢。若是令三皇子不悦了,该如何是好。”
丹阳笑道,“五嫂自是不了解三哥,三哥是最不会吝啬好东西的主,儿时五哥与我瞧中的宝贝,三哥二话不说便送于我们了。”
温荣笑了笑,不再接话,抬头就见李奕稳步走至圣主与王淑妃案前,随着修长挺拔的身姿缓缓拜下,清澈明朗的声音响起,“儿三郎谨祝阿爷阿娘福绵安康,圣朝于阿爷福泽之下,举国皆和,风调雨顺,百姓泰安,岁岁如今朝。”
圣主于上席微微颌首,眉眼威严,可望向李奕的眼神却满是慈爱,缓声道,“好,将某书房的跃鱼葫芦赏奕郎。”
宾客席上微有声响,温荣虽未曾见过跃鱼葫芦,却有听阿爷提起过,是一只刻金跃鱼和多子多福纹的名贵葫芦形玉器,睿宗帝颇为珍爱。
温荣微抿嘴唇,跃鱼跃鱼,可是鱼跃龙门,过而为龙之意?
李奕躬身道,“儿谢过阿爷。”
睿宗帝颌首道,“奕郎当兄友弟恭,平日里多帮助你大哥,不怯不惧,理于朝政,心系天下百姓。”
王淑妃眉眼娇柔,轻声道,“三郎当谨记你阿爷教诲。”
李奕举杯躬身,自是不喜不悲,神情未见有异,“儿定不负阿爷之意。”
说罢李奕举杯,仰首一抿,翡翠杯中晶莹剔透的梨花酒便见了底。
圣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高声道,“我李家儿郎不但要能提笔安天下,驭马骋沙场,在酒上也不能输于他人啊。”
李奕将拳头大小的翡翠酒盏放至铺红缎的托盘中,张口正要说什么,身形却忽然一颤,右手紧紧拽着胸前衣襟,笔墨雕琢般的俊眉拧在一起,随着一声闷哼,嘴角竟是有血溢出来。
在旁伺候杯盏的宫婢一声惊呼,吓的将托盘和翡翠杯都碰在了地上,随着几声脆响,整个旖澜厅都乱了起来。
王淑妃脸色煞白,早顾不上何礼仪,连声传唤医官。李奕身子摇晃,已是无法站稳,眼见就要摔在地上,二皇子李徵和五皇子李晟即时起身相扶。
圣主的表情先是震惊,回过神后显出极大愤怒,曲掌重重拍向案几,目光冷冷地看着一众宾客,而后主动扶起王淑妃朝李奕走去。
李奕的眼神已越来越涣散,模模糊糊地瞧着越走越近的圣主,极虚弱地张口唤了声“阿爷”,便彻底晕将了过去。
圣主挥手令二皇子和五皇子退至一旁,命内侍和宫婢将李奕送入内殿。王淑妃泪水不断滑过脸庞,虽极担心,却未大声喧闹和哭喊,更未在圣主面前求给她母子一个公道,只是软软拜倒,请求先行离开旖澜厅,前往内殿陪伴,得了圣主准允后,王淑妃未做停留,径直离开。
谢琳娘亦是满心担忧,先才李奕中毒晕倒时,谢琳娘便猛地起身想冲上前去,此举将温荣吓了一跳,忙拉着谢琳娘低声安慰,叮嘱琳娘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琳娘朝温荣摇了摇头,未与温荣多说什么,任由宫婢将她扶进内殿,随王淑妃一道守在李奕床榻旁。
温荣垂首沉默不语,她担心谢琳娘误会了什么,先才她分明交代了桐礼,不知是否中间出了差错还是有其他缘故,现下还是祈祷三皇子平安无事吧。
端阳宫宴自是无法再行进下去,可没有圣主吩咐,旖澜厅里无人敢擅自离开,众人大气不敢出,旖澜厅里一片死寂。
太医署里医术最精湛的几名医官都被带到了兴庆宫内殿,医官用针灸稳住了李奕性命,再准备用药催出体内余毒。
圣主亲自到内殿陪了会李奕,又安慰了王淑妃和谢琳娘几句后回到了旖澜厅。
李奕暂无性命之忧的消息传到旖澜厅,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亦有少许人颇觉失落,厅里终于有了些许声响。
圣主自高背黑檀坐塌上直起身,满眼冷意地看着下首的太子和二皇子,整整一盏茶的工夫,圣主一言未发。
才恢复些生气的旖澜厅再度陷入极度的压抑紧张中,众人漫说喧哗议论,便连呼吸声都压到了最轻微。
睿宗帝拳头收紧,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终于开口颤声呵斥道,“反了,反了,竟然有人如此胆大,敢在某的眼皮底下下毒,今日之事某必将彻查。”
就听‘砰’的一声,睿宗帝一拳砸在雕盘龙石纹的紫檀案几上,茶碗与茶盖被震得哐啷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