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救你的,放手。”
她无情地扯去了妇人紧拽她裙角的双手,“这里是昆仑山,我不杀你,不想污染了这片圣洁的土地,你走吧。”
她冰冷的声音在渺无人烟的山间回向,荡在妇人的耳朵里,字字如剑。
“求求你!”妇人再一次抱住了她的腿,“只要你能救救我的孩子,什么我都给你,就算是来世给你当牛做马我也愿意。不,就算是我的命我也会给你的!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绝望地哀求声并未让她动了哪怕一点点恻隐之心。
“真是可笑,愚蠢的人类,你竟然用自己的命来博取你仇人的同情心。去祈求天神的庇佑吧,如果天神有空来庇佑你的话。”
她的嘴角勾起轻蔑地笑,目光比昆仑山的雪还要冰冷凛冽。风吹起的雪粒一粒一粒地打在她脸上,继而化成水,顺着眼角滑落。究竟是雪粒化成的水还是泪水呢?
她负手而立,眺望远方,那不知通往何处的远方。阳光洒在雪山上,如琉璃金瓦,绚烂夺目。她悲伤的眸子倒映着蓝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天空。她看见,母亲微笑的脸,她种下的花,父亲挺拔的身躯;她又看见,那在烈火中坍塌的宫殿,和一个浑身是血却怎么也抓不住的少年。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倒地的闷响,那早已被冻得发青发紫的妇人终是没有撑过去。漂色的裙摆上,有妇人死前因气血攻心而吐出的鲜血,红色的血,白色的雪,凄美决绝。
她缓缓地俯下身,轻轻阖上妇人死不瞑目的眼,叹道:“你不该向你的仇人求救,何况我是没有怜悯之心的人。”
对啊,她的心随着那场大火被烧成灰烬了。怜悯?那只不过是强者对于弱者的炫耀之心而已。你要我救你的孩子?我为什么要救仇人后嗣?就算过了六百年,我也不会忘记,那些罪恶的血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亦不仁,以你命为草芥。
她纤白的指尖划过妇人冰冷的脸,“我说过,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的子孙!”
白衣朱唇的童子愕然地站在她身后,不敢直视眼前的一切,从她裙角滑落的血液滴在雪地上,绽成了梅。
“师……师妹……”
她起身,面对他惊愕的神情微微一笑,道,“走吧,去见师父。”她踏雪而行,裙角的血液滴出细长的线。
何须多言呢?从看见他表情的那一霎那,她就知道,他以为是她杀了她。信我的人,我不语,也依旧信我,不信我的人,我争辩,也是徒劳。所以,何须多言呢?
山风狂啸,相对无言。
他刚才看见的真的是自己朝夕相处了六百年的师妹吗?她沾满血腥的双手和她那绝望的容颜,一切,都离他这么近,那么远。那一瞬,他觉得,她就像是盛开的罂粟,绝美而致命。
“我会向师父请罪的。”
蓦地,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即将离去的师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杀死的是妖怪,师父在闭关,你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闲来无事,下山去走走吧,这里我会处理的。”
“师兄何必自欺欺人,你我都知道,她是人,普通人。”
那一日,她跪在昆仑山玉虚宫的大殿里,殿外大雪纷飞。她面前的老者面对她盘腿而坐。老者仙风道骨,精神矍铄,一身白净得没有一粒尘埃的白衣与昆仑雪山的白雪相映成趣。那老者,是她的师父——阐教元始天尊的大弟子南极仙翁。(注解:明朝许仲琳《封神演义》里说:上古正神鸿钧老祖座下三大弟子:大弟子太上老君,创立道教,二弟子元始天尊创立阐教,三弟子通天教主创立截教。)殿里很安静,除了她和师父外,她的师兄白鹤童子也随侍在侧,她不知道跪在这里多久了,她也根本不在乎还要跪多久。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者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参杂着怜爱,无奈和痛心。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殿很空旷,加之人又少,导致这句话一直在殿中回响。听到这句话,她笑了,绝望而悲痛。她早就知道师父会这么问她。
“我不可能看着仇人在眼前,还能心胸宽广地去救他,我不是佛,没有宽慰仇人的慈悲之心。”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跟着为师修道五百年,是阐教的弟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她又笑了,带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如果我的族人没有被灭,如果我没有亲眼看见我的父母满身是血的倒在我的面前,如果我没有看见我的家园变成一片火海,如果没有人类的背叛,如果……可是,世事没有如果。”她的语气里带着哭腔,绝望,悲伤,但是继而又变得决绝,“所以,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然后,殿内又回归了寂静。只有白鹤童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他没有想到,原来,他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师妹一点都不了解。只知道她当年深受重伤,被人拼了命地抱上昆仑山时才只有两百岁,看起来也不过人类孩童四五岁的年纪。因为伤势太重,昏迷了一百年才醒。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可是师父对她很好,就算她犯下那样的罪,师父还是在包庇她。他也没想通为什么师妹会这样做,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悲伤的过去。
“你原来都记起来了吗?”南极仙翁叹了一口气。
“是啊……记起来了,可是我恨我自己竟然这么晚才想起。”
“为师封印你的记忆,是希望你能忘记仇恨与痛苦,开心快乐地活下去。”
“怎么可能开心呢?那些深深镌刻在我心里的痛苦,都那么真实的存在过,我,不会选择遗忘。”诉说着悲痛,却没有眼泪,取而代之的却是平静与坚毅。
“但是你身为阐教弟子,见死不救,凭借自身强大的力量而随意夺取他人的生命是大罪!哪怕他是你的仇人。”
“那么,为了不让师父为难,就请师父把临江逐出师门吧。”
逐出师门这句话她说得那样平静,仿佛要被逐出师门的不是自己。
在一旁的白鹤童子听到这翻话,不由得一惊,连忙也跪在了临江的身边。“师父,人谁无过,师妹尚且年幼,而且事出有因,师妹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徒儿恳请师父饶过师妹吧。”
南极仙翁面对徒儿的求情,也只是一脸无奈。“你说的这些为师怎会不知,只是你师妹生性固执,你问她,愿不愿意悔改。”
白鹤童子一听,连忙拉着她,心急地说道:“师妹,你说啊,你只是无心之失,师父他会原谅你的。”
面对师兄的关心,她真的很感动,甚至觉得温暖,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接受。
“师兄,谢谢你的关心,早在我族被灭的时候,就已经住定了我颠沛流离,永坠苦海的宿命。我不能安然地在这昆仑山上享受万世清宁,那样我便一生都活在不能手刃仇人的愧疚中。只要我一日作为道教的弟子,师父就可能被别人说成是包庇徒弟的庸人,我不想让我最敬爱的师父受到这样的指责。所以,师父,请将我逐出师门吧。”
殿内,三人寂静,殿外,残阳和着白雪,描绘出一幅绝世风景。
“师妹……”白鹤童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望着跪在地上的师妹,心里真是又急又气。
“从今日起,以血之罪之名将临江仙子逐出师门,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昆仑玉虚半步!”
“师父……”
白鹤童子还在为师妹做着无用的挣扎,他甚至有些怨怪师父的狠心,可是,他没有看见,南极仙翁在决绝地说完那句话之后转身离去的表情,那是多少年来没有露出过的痛心。
那一日,她站在昆仑山玉虚峰的峰顶,寒风无情地掠过她缥色的衣袂,白雪划过她那决绝孤傲的容颜,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是六角形。是谁说过,下雪的时候,如果接住的第一片雪花是六角形的话,便会获得幸福。可是那洁白的雪花,与手上的鲜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自己见死不救的这双手,从今日起,便再也不会洁白无瑕了吧。
永别了,师父,永别了,师兄,永别了,我最爱的昆仑。
当最后一片雪花飘落在月临江的睫毛上时,魔王夜御魂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不再飘落。这个故事,让原本静静流逝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月临江却突然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这些话藏在心里好久好久,连萧湛都不知道。”
夜御魂隐去忧伤的面庞,嬉笑道:“肯定是因为我们两颗彼此相连的心。”
月临江白了他一大眼,道:“我回去了。”
“等等,我刚才说的事……”
“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的好命,双手沾满血腥的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王后。还有……魔王陛下,你值得更好的人。”
夜御魂没有去追在视线中渐行渐远的月临江,只是盯着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发呆,直到那脚印再也看不见,他才回过神来。
拙劣的借口。
我相信,你会回来。
第一章 第十节 染血的天使
萧湛在月临江的竹屋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月临江回来,只好自己做了饭勉强糊弄一顿。饭后,他抱着小团子进了屋内,点上烛火,屋子瞬间变得明亮起来。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只是这样没有星光与月光的夜晚让他觉得格外的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