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生此世都无法忘记,五岁那年他一身破衣池边浣衣的时候,看到景天齐、景浩天及景夙言在他面前走过的场景。景浩天手里拿着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贡品翡翠球,鄙夷的指着他,趾高气昂:“宫里什么时候收了个花子?”
花子,花子?同样父皇血脉的他,却被认作卑贱的乞丐?除了出身,他们又比他高在哪里!他不服!他绝不甘心永远跪在这些人的脚边,任人践踏!所以,他毒死了自己的母妃走出冷宫,他花费了比别人多数十倍数百倍的努力,一步步积蓄财力、权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文武百官,一边还要在皇帝面前做低伏小,表现得谦虚而无害。
他这么多年努力,付出了数以万计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可是父皇却看不到!谁都看不到!他不甘心!所以他下定了决心,无论谁挡了他的路,都是死路一条!他毒死自己的母亲,害死唯一真爱自己的余明琪,哪怕是孤独一人,他也不怕,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他要的只有权势,只有皇位!眼看着皇位也越来越近,一步、就差一步,眼看就要到手。却在天梯上被生生推了下去!
如今,他万箭穿心,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堂堂风光无限四皇子,却沦落到这副模样,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
模糊中,他隐约听到一声清丽无边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陛下,请您退后一步,别让他脏手污了您的龙袍。”
景北楼勉强抬起头,却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一片白白的泛着光芒的虚影,隐约甜美笑意,穿着一身红色的美丽嫁衣。
他忽然觉得,似乎这样的场景——同样是她,同样嫁衣,在某个时段里也曾发生,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却回想不起。想到的只有对她的恨!无边的、滔天的恨!
正对着余辛夷的脸孔,景北楼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怪异笑容,一个字一个道:“我……没、有、输!”
景北楼砰然倒地,到死都愤恨的望着天,死不瞑目。
看着景北楼倒地,暴毙而亡,皇帝没有多少悲伤,只是溢出一股无法克制的叹息,将皇后交给太医医治:“将三皇子以长子礼安葬,小皇子……也以金棺收敛。至于景北楼……一同收了吧,葬进皇陵百里之外,立无名碑,朕与他生死不见。”
孙福寿带领百余名太监、士兵立刻遵命。
余辛夷看着两辈子的仇敌,像条狼狈的死狗般被士兵拖走,黑红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记,她心里没有什么感慨,只有痛快。她仰起头微微而笑:明琪,你看见了没?姐姐没能保护你,现在,为你报仇了。你看见的话,就好好走吧,黄泉路上不要停留,好好过你的下一辈子,及笄之年遇到个简单老实,待你如珍宝的男子,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这一世所受之苦,来世再不沾染半分……
景夙言站在她身旁,温柔握住她的手。
皇帝看了一刻自己三个儿子被收敛的场景,老怀伤悲,闭上眼睛鼻头发酸道:“孙福寿,朕累了,摆驾回宫。”这一日,他五个儿子死了三个,还有一个瘫痪得不人不鬼,饶是皇帝再老谋深算铁石心肠,也止不住双目发红。
孙福寿立即命人摆驾。
然而此时,央儿忽然尖叫一声:“娘娘!”
皇帝惊道:“皇后如何了?”立刻大步上前将皇后抱在怀里。
太医额头满是冷汗,跪在地上道:“启禀陛下,娘娘喉咙上刺伤过深,无法止血,请……请陛下恕罪!臣等丁当竭尽所能!”
“废物!”皇帝爆吼一声,亲自抱着皇后大步奔进大殿之内,“来人,把整个太医院所有人都给朕传来,一炷香之内若是救不了皇后,朕让你们人头落——!”
这一个“地”字还没有说完,皇帝却只觉得瞬间剑尖抵达胸腹,“噗嗤”一声,匕首将他整个人贯穿,刺破肚子而出。事发突然,皇帝虽然已经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可却终究没有避过寒芒,此刻他甚至没有觉得疼,只感到肚腹一凉,然后自己整个身体渐渐都麻了,皇后重重的落在地上。
“你——!”
皇帝的头颅一寸寸低下,几乎是震惊的审视着自己腹部插下的匕首,以及那刀刃下不停奔涌出来的新鲜血液。
那还是有温度的,滚烫的,从自己身体流出来的血。
只是皇帝眼中却充满了无法置信,他不敢相信,这些血是从自己心口流出来的,更不敢相信插在心口的匕首另一端,紧紧的握在他最心爱的女人——皇后的手里!
不仅皇帝无法置信,在场所有人都完完全全镇住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刚才——竟然刺杀了陛下?!这简直——
这比之前四殿下逼宫更为骇人,让所有人都僵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皇后,难不成疯了吗?!
孙福寿倒抽一口气,下意识的往皇帝大迈一步,声音撕裂:“陛下……”
却见景夙言更快一步,拦在他面前,一把剑拦住所有侍卫太监,双目阖起,墨眉如剑,整个人散发着深深的杀气:“所有人,听我号令,退出大殿十丈以上,擅自靠近者,杀无赦。”
什么叫惊人?这就是惊人!什么叫震骇?这就叫震骇!这一日真正的*终于上演。灰衣率领二百四十暗卫拔剑出鞘将所有太监侍卫逼出宫殿,整个大殿内空空荡荡,只剩下皇帝、皇后、景夙言、余辛夷等不足十人,无数根盘龙金柱怀抱金珠吞云吐雾,直插云霄。大殿穹顶,龙凤呈祥的图案分外刺眼。
余辛夷站在一旁,眉头微微皱起,心底轻叹:皇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但见皇后冷笑一声,一使劲将匕首拔出,但见那雪亮的匕首上,殷红一片,鲜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皇帝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身子摇晃,伤口热血有如泉涌,他眼眶崩裂,嘶吼道:“顾怡雪,为什么连你也……背、叛、我?!”这一句话说出来,因为受伤太重而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此刻的皇帝哪里还有半点真龙天威?
皇后脖子上的伤口里不断涌出的鲜血流下来,将她华贵的凤袍染红一片,她却冷漠的看都没看一眼,似乎半点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冷笑着,迈着蹒跚的步伐一步步走到皇帝面前,轻声道:“亲口处死自己最后一个儿子,看着自己断子绝孙的感觉如何?”
“你这是什么意思?夙言不是我的儿子么?你在说什么?”皇帝眼珠几乎脱离眼眶,没说出一句话,腹部的血洞里就涌出一股新鲜的血来。
她刚才说了什么?什么最后一个儿子,断子绝孙?他接连失去了三个儿子,但是他还有八皇子景夙言不是吗?
皇后牵起裙角,笑容里充满嘲讽:“是么?我说过言儿是你的血脉吗?我早就说过,凭你这样的人永远配不上我为你怀胎生子,到死你都不配!你的好儿子景北楼,刚才他说的是对的,我的孩子只能是长风的!只可惜,他刚才被你亲口命令杀死了,万箭穿心!此时此刻,我高贵无匹的陛下,请你告诉我你现在的感觉如何?是不是感觉造化弄人?哈哈,我的感觉现在好极了,想笑,大声的笑给你看!”
皇帝充满血丝的眼珠里,清晰的倒映着皇后脸上的冷笑,眼眶深深的撕裂,他脚下踉跄猛地跌倒在地上,大声道:“不对,这不对!”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皇后,又别过头去望着站在不远处冷视他生死的八皇子景夙言,早已不年轻的皇帝,此时瞬间苍老:这里面肯定有哪里有问题,夙言怎么会不是他的儿子呢?他怎么会平白为别人养了整整二十年的儿子?!
皇后笑得分外痛块,似乎将二十多年来,足足七千七百日的痛与恨一下子尽情发泄出来,肆无忌惮,再无须遮掩:“你想说我怀胎的时间是对的,这天下除了你之外,谁还有那狗胆敢染指你的皇后?你想说长风已死,我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儿子?你想说这么大的秘密,缘何我隐瞒得如此之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一切,我来告诉你……因为,我服下了拖延生产的药!”
皇后步步紧逼,金丝绣成的凤鞋踩在白玉地砖上,一路血迹,她站在皇帝的面前,尖锐的指甲用力刺进自己的心口:“你知道那药有多令人痛苦吗?它从我的喉咙里灌下去,每到一处便像是烈火烧灼一般,烧得人好似要肠穿肚烂。每喝下去一滴药便会折损我一月的寿限,我还必须喝满整整三百日!但是那又碍什么事呢?我要喝,我必须喝!我要安然无恙的将长风的血脉生下来,我要亲眼看着,你曾经从长风手里夺走的一切,又是怎样的被我毁灭!”
“你现在感觉如何?感觉到我曾经的痛苦了么,是不是也有那种肠穿肚烂的错觉?!”
皇帝单手撑在地上,他想要站起来,保存他身为皇帝无上的尊严与荣耀,但是腹部流出的过多血液,却让他眼前发黑,只能撑在地上风箱一般大喘:“顾怡雪,你这二十多年……都是伪装的?当年……明明是你亲口答应朕嫁朕为后!当年是你自己抛弃了疯癫的景长风,走到我的身边!你甚至……甚至亲眼看着他被沈太妃一剑刺死,满脸冷漠。你当年自己选择了朕,你现在凭什么又来这里对朕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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