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花先生说到那句“没少受折磨”的时候突然哽咽,泣不成声,失态到无以复加。守在门外的绿鹤听到哭声似乎想推门进来,然而那抬手的影子在半空中凝固了一会儿,又放了下去。
萧折靡和施微一时间都怔在了那里,脑中仿佛有一声巨响颠覆认知,脸色再震惊也难以表达心底的撼动。萧折靡明白了何以太子殿下、二皇子两人与圣上的关系如此之差,圣上还在密室中计划除掉太子殿下,原来如此,圣上是齐王的话,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不过,朝阳的父亲是齐王,这是无法改变的……
想着想着忽然听到羞花先生的哭声,便快速回神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正要开口安慰,羞花先生却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已经缓过气来,摇头道:“不必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如你……们所猜测那样,我正是曾经的宰相墨来庭独女,在政变前一夜,我爹右眼直跳,他预感明日政变怕有不顺,不想连累我,便将这些事告诉我后,让我和绿鹤连夜逃出城去,等听到帝京重仪太子登基的消息再赶回来。若是真的失败了,好歹还有个人知道事情真相,将来说不定会有转机。可是过了十一年了……我都不敢确定他是否还在人世,而转机也尚不明朗。”
果然,羞花先生如她所猜,的确是墨先生的女儿。如此一来,她更应该要帮忙了,毕竟父女两位都算是她的老师。
萧折靡抿唇,压下心中惊涛骇浪,神情恢复如初,不分悲喜,问道:“所以,先生要救的那个人便是令尊,要杀的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曾经的齐王吧?先生可曾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和二皇子?”
羞花先生似乎想笑笑,但没有笑出来,表情严肃:“的确如此,我没有告诉过他们,当时怕他们知道真相后会沉不住气逼宫问罪,或者露出马脚让齐王看穿,那样的话齐王定会不顾一切,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诛杀两人,真要落得如此下场,那可就算真的没有盼头了。但现在看来,二皇子的确还被蒙在鼓里,但是东宫太子,恐怕早就知道了,甚至应该比我爹他们还要知道得更早。如果我没猜错,也许十六年前齐王刚刺杀圣上取而代之的时候太子就知道了。那时候,他才十岁吧……难为他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的时候,还要笑脸相迎,口中唤着父皇,日日屈膝跪拜,以免让仇人看穿他的心思会找机会杀了自己。不知道他多年如一日地忍耐着做出这些亲近的举动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不能把这样的秘密告诉别人,哪怕他的母后也不能,说了别人要么不信,当笑话传到仇人的耳朵里,他们就会一块儿去死。要么信了,稍一露出蛛丝马迹他们就死得更快。
萧折靡莫名想到越国曾经的小皇帝元昭南,太子殿下的情况与元昭南何其相似,甚至更要危险得多,两人都选择了隐忍,可是结果却是迥然不同的。元昭南无心复仇,只是想要偏安一隅尚且如此困难,在杀机和屈辱中苟活着,而太子殿下爬到如今庞大的集团势力可与齐王分庭抗敌的地步,抬手间指点朝野搅动皇城风云,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举步维艰生死一线……
她不心疼,她不心疼……她为什么要心疼,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
萧折靡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眉目一肃,说了一句让羞花先生十分诧异的话:“我全力帮助先生逼他造反,但是我不做太子妃,只要先生能保我安国公府一世荣宠。其他的仇,我自己来报。”
“可你知道,报复蕉宁的最好方法就是你成为太子妃,让她绝望。”羞花先生挑眉,疑惑地望着她,“并且,只有你成为太子妃后,才能更好地施行我的计划。”
“没有别的方法?”
羞花先生看着她微笑的反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一笑:“有。只不过难度太大,怕你吃亏。”
萧折靡俯过身去,洗耳恭听,羞花既凉且淡还透着一分兴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骊姬倾晋。”
她怔了怔,并未拒绝,只是垂下目光遮蔽一切情绪,突然笑问:“先生这么看得起我?”
她不想做太子妃,但羞花先生也不愿让她成为第二位蕉宁夫人,那么就只有游走在两人关系的边缘,让齐王或东宫为了她不得不开战。
难度果然大,两边都要吊着,而偏偏两边都不能顺从。
“我倒觉得,妖姬之名,舍你其谁?”
羞花先生与萧折靡冷眼对视十息,而后双双一笑,以茶代酒举了举杯,窗外雨疏风骤,芭蕉阔叶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极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里,僵死之虫发出的哀鸣。
……
翌日清晨,陈翁公公来府宣旨,着她三日后随驾豫州平乱军。
这道旨意萧折靡尚不觉得如何,方少爷却有点高兴得失常了,拉着陈翁公公的手一个劲儿的谢恩,再往上祖宗八辈儿都谢了个遍。那脸上的亲切笑意看得陈翁掉了一层鸡皮疙瘩,茶也不喝了,连忙拨开方少爷的手上了马车回宫。
临去豫州的那天,萧折靡与施微行向宫门前,东宫仪仗正在此处候着,方少爷已经赶往城外整顿兵马。
重仪太子一掀衣袍上了马车,却并未立刻坐进去,只是站在那里回头俯身将一只手平摊在她面前,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飘扬,姿态风华绝佳。
萧折靡皱了皱眉,大庭广众不能失了礼数,让他堂堂东宫下不来台,只好将手递给他,其实什么力气也没有借,上个马车实在太轻松。
施微作为她的侍女,只能纵马行在马车旁。
当马车咕辘辘行向城外时,萧折靡回望繁华如烟锦绣成堆的帝京,她好像每一次回来都是如此匆匆又离去了,在这少得可怜的帝京回忆里,难以磨灭的除了安国公府,也不过就剩下一个他。
此时他神色淡淡,微偏着头注视马车木地,目光微凉莫测。
萧折靡冷笑一声,干脆放下竹帘,掀开窗布去看车外街道上退避两边跪伏一地的百姓。
气氛沉寂凝固。
快出城时,重仪太子终于看了看她,唇边有礼貌的笑容:“郡主喜欢什么水果,让人买些带在路上解渴吧。”
萧折靡同样还以礼貌的一笑,只是语气不甚客气,回答道:“我什么水果都喜欢,就是最讨厌荔枝。”
他皱了皱眉,这次只说了一个字:“那……”就已经被萧折靡微笑着打断了,十分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喜好问题:“另外,我什么菜都喜欢,就是最讨厌烟笋烧肉。我什么颜色都喜欢,就是最讨厌竹叶青和大红。我什么植物都喜欢,就是最讨厌竹子和芭蕉。我什么香都喜欢,就是最讨厌杜蘅和薄荷。太子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面对她言笑晏晏的目光,重仪太子敛了笑意,目光微垂,听不出他的语气是喜是怒,低低一叹点头道:“没有了,总之本宫喜欢的,郡主都不喜欢就对了。”
萧折靡点头,心底忽觉无比畅快,于是脸上的笑容就越发艳丽逼人:“多谢太子殿下体谅!”
第49章 蜜梨的惨案
重仪太子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时有点出神,记得以前,她从来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也从来不会反驳他一句。她总是那么温柔,顺从,脸上的笑意也是婉转明媚,带着矜持娇羞,而不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艳光四射,笑容里却泛着泠泠冷光。
无时无刻都像在嘲讽着谁,你要细细分辨,却又只看得到她一汪潋滟的双瞳被雾气氤氲,真实情绪不可捉摸。
他忽然想到了“笑面虎”这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她真有些合适。
没过多久到了城外军营驻扎处,方少爷隔着马车门回禀了情况后,便整军出发。下午上了官道,有侍从端了一盘洗净切好的蜜梨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又匆匆出去了。
萧折靡低头看了一会儿那盘蜜梨,然后眼神有些怪异地朝着重仪太子望过去。
他随即淡淡地解释道:“这是本宫最不喜欢的蜜梨,太甜腻,想必郡主会喜欢?”
“真巧,我最喜欢的恰好就是蜜梨,知我者,莫若殿下也。”萧折靡表情好像顿了一顿,才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然后放了一片蜜梨在嘴里,越吃她笑得越明艳,一片一片接连不停地吃得很欢。
看样子她似乎确实很爱吃。
重仪太子眼底原本有风云雷霆涌动,但瞬间又消失于无形,只是伸手试着拿了一片来吃,然后连着喝了三杯茶,再也不碰那盘蜜梨了。
萧折靡看着他的举动,不由嗤笑一声,然后太子殿下听到笑声,原本就不甚愉悦的脸色又沉了沉。
诚如太子殿下所说,这蜜梨味道太甜,甜得发腻,腻得发苦。
而她,其实真正最讨厌的水果,也是蜜梨。
东宫仪仗加上四万豫州平乱军走到哪儿都十分显眼,而重仪太子似乎也没有打算低调而去,反而极尽张扬,入夜前平乱军在城外扎营,太子却携自己的贴身侍卫万隐以及折雪郡主和她的侍女四人进了城,身边不过跟着二十来个羽林卫,没有住客栈,依旧高调地选择了官府驿站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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