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菀霏听说娘病得厉害,口气这才平和了一些,可还是迟疑许久,蹙眉道:“不是我不孝顺,更不是我良心被狗吞了,可娘如今犯的是害人命的大错,要不是当家夫人,在外面,早被丢到官府大牢里去了,这种风口浪尖,我怎么好去探望?那天你不知道,我才去主屋看了一次,祖母就领着人冲进来,那阵仗吓死人……我如今已经受了牵连,嫁妆都被减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去一趟,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又要受什么责罚!得了得了,你等会儿出去想法子与阿桃碰个面,叫她转告娘一声,就说叫她别多想,好好将养着,忍耐着,等我过门后,再找机会来看她。”
在娘家都不愿意挪步去看一看,还指望出阁了回来看白氏?
碧莹暗下叹气,心念一转:“二姑娘这会儿不就是愁嫁妆单薄,怕过门后没东西防身么,奴婢说个不该说的话,夫人到底在侍郎府待了十多年啊,给您准备的嫁妆,不可能是全部私产啊。”
云菀霏一听,醒悟了,娘手头指不定还攥着财物呢,这丫头倒是灵清心亮得很,本是懒懒散散的,一下子就跳起来:“走,去家祠那儿。”
秋雨停歇,夜色如巨大宝石,光洁如洗,繁星点缀。
家祠旁边有个小破屋,紧挨着祠堂,冬不避寒,夏不避热,屋顶有破漏处,一缝风雨,也抵不住,风雨直往里面灌,便是当初关过陶嬷嬷的地方。
白雪惠如死尸一般,躺在这里已有好几天,除了阿桃每日来往两次送些吃食,再喂一餐药,无人问津。
这日入了夜,白雪惠的伤口又扯疼起来,正趴在破絮小炕上呻吟着,门咯吱一声,勉强支起脑袋,竟是女儿来了。
云菀霏见娘这个样子,也是震惊无比,哪里知道短短几天竟成了这样子,前几天还没拉来这里,在主屋时还有几分人相……如今这场景,比自己禁足在闺房那段日子,更要凄凉。
白雪惠乱糟糟的头发几天没洗,形如鸡窝,散着异味儿,甚至还添了几根银丝,眼睛凹陷,嘴唇干燥。
原先她也瘦,不过是惹男子恋爱的纤细窈窕,如今一场流产之后,却是有如风烛残年的老妪,失尽了水粉,干瘪不堪,老了一二十岁。
白雪惠见着女儿,惊喜:“霏,霏儿……来了,快,快来娘这边,你爹和奶奶没见着你吧。”
云菀霏闻到一股恶臭,该是尿液的残留还没清洗干净,闭住气,干巴巴答了一句“娘”,然后不易察觉地坐在炕边,距离有好几尺远,并不敢亲近。
白雪惠看得出来女儿的避忌,却也并不责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眼下接受不了也是自然,这个时候能来,就足够有孝心了。
碧莹却有些感喟,要不是暗示二姑娘夫人可能还有余财,她哪里会来,她这不是来孝顺体贴,是来继续搜刮。夫人也真是可怜。
果然,没坐一小会儿,云菀霏就对白雪惠说了,祖母克扣自己嫁妆,按照云菀沁的意思,只给了自己一个梳妆台,绣花被和床帐当陪嫁礼,然后便开门见山,银白小尖脸儿一挤,生生弄出几滴眼泪:“娘,女儿要是带着这些过门,日后肯定是直不起腰的,娘看看,还有没什么办法。”
白雪惠就算病糊涂了,这会儿也猜出来了,女儿来伸手要钱了,心里不免很是悲凉,原来自己生养的女儿,到了关键时刻,没想过救自己,也不是真心来慰问自己,而是再剥自己一层皮。
可也没别的法子,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以依赖了……
这次替云菀霏准备陪嫁礼,她虽然几乎耗尽了小金库,确实还有一笔财产仍没动用。
那笔银子数额不小,存在裕豪钱庄,兑换银票也被她放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稳妥地方,幸亏如此,不然这次也会被老太太搜罗出来,归还云府库内。
那笔财产不能乱动……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需要那笔银子来防身,连那笔银子都没了,她就彻底完了。
“霏儿,”白雪惠颤抖着干裂的唇,语气包含着歉意,“娘也想帮你争一口气,可,可娘的银子,都给你做陪嫁礼了,再,再没有了……”
沉默了这么久才说,心里会没有鬼?肯定还有银子藏着,不愿意拿出来。
云菀霏性子急,见娘不肯拿钱出来,刷的一下站起来,眼泪早就没了:“到了这个关头,娘还藏着银子干什么?莫不是银子还比不上我这个女儿重要?”
“我真的没有。”白雪惠咬咬牙,坚持重申,这个女儿口气大,性子骄,脑子却不见得多理智,这么一大笔钱,绝对不能交她手里,否则,一定会便宜别人。
碧莹忙上前劝:“二姑娘,或许夫人真的倾囊已空了,您也别为难夫……”
云菀霏冷笑,一把推开碧莹,撕破了脸皮:“什么倾囊已空?我是她女儿,她是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管了云家这么多年,怎可能只有那么点儿私产?娘,不是我说难听的话,我如今出阁这样寒酸,就是被你牵累的,还有,我现在是你唯一的女儿,你没儿子了,你心心念着的儿子已经死了!你以后怎样,基本就是靠我了,我要是混得好,说一两句,指不定爹与奶奶也会原谅你,在云家给你依旧留个位置!”
“你……”白雪惠气翻了,这就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出来的好女儿啊,拼着一口气捏了一个枕头朝她丢去,“你这个不孝女!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还不如一生下就把你给坐死!”怪只怪自己,是她的宠溺无度,才将这女儿养得自私自利,凉薄娇蛮,毫无是非观,而且还完全没有大脑!
云菀霏一躲,偏过那枕头摔打,见今儿肯定是拿不到银子了,气急败坏地叫嚣:“那从今后,女儿去侯府过女儿的荣华富贵生活,娘就守着你的银子过下半辈子吧!”说着,领了碧莹离开了。
白雪惠呆呆地倚在床榻上半刻,泪水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若是之前,还算有点儿希望,现在跟女儿决裂闹翻,却是真的恍如身陷泥沼,呼吸不到一点儿新鲜空气。
难道又要找妹妹吗?
之前女儿的婚事,尚还好,可如今是家事……妹妹又怎么管得了?
就算她是当今皇后,也没理由插手管理臣子家中的內宅事!
寒冷,将她一寸寸包裹。她几乎忘记了下身的撕扯疼痛。
不,她这辈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依她的期望,应该是平平安安为老爷生下云家的继承人,不易察觉地打压那前房生下的嫡子,将他神不知鬼不觉掐灭在萌芽中!
而那嫡长女,更不用谈,凭着比自己的女儿早出生几年,就想当上侯府少奶奶?没事,嫁过去就嫁过去吧,先给她喂点儿狼虎药,让她失了女子最重要的生育能力,再拿她的正室位置当跳板,让女儿去借机亲近那侯府少爷,顶替她……最终,她的位置还是自己女儿的。
这一步步的计划,白雪惠早就安排得无比紧凑,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次!
若是真的照着来,这云府的人生赢家,迟早就是她母女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己还没来得及下手前,突然来了个大变化!一切都与自己的设想不一样了!
呜咽一声,白雪惠攥紧被子,如受伤的母兽,声音戚哀,闷闷嚎哭起来。
第二天,熹光未现,家丁来了二姑娘的西院,将陪嫁箱笼挑了出去,趁着破晓前,去往侯府。
云菀霏也起了身,梳洗过后,碧莹为她绾发化妆。
铜镜内,女子豆蔻年华,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之一,不无娇嫩美丽,下巴尖尖,颊儿粉粉,可却陡然一变色,隐不住凄凉和愤怒。
云菀霏一拳砸在梳妆台上,自己本该是奴仆成群,十里红妆,堂堂正正地在大太阳底下,身穿凤冠霞帔,被八抬大红轿迎入归德侯府的,可现在呢,一身代表妾侍的粉红新娘装,身后只有一个陪嫁丫鬟相随,嫁妆不过一个箱笼,侯府来迎自己的只有两名老家奴,只能趁着天还没亮过去,去了,还只能走侧门,不能从正门进。
“时辰不早,该出阁了,二姑娘了。”碧莹低声道,牵扯着云菀霏的裙角,搀了出去。
天色半明半暗之间,万物仍未苏醒。
云菀霏狠狠含着一口怨气,走到门口,妾室出阁使用的彩轿已等了半刻。
一名侯府中年婆子是这次做主的,姓詹,见新人出来,迎过去,先自我介绍一番,又不冷不热地说道:“云姨娘上轿罢,天快亮了。”
云菀霏一听姨娘二字,又是一股气,见詹嬷嬷满脸轻怠,不就是瞧自己排场寒碜么,手滑进袖口,递过去一包银子:“詹嬷嬷费心了。”
詹嬷嬷瞥了一眼那一小包银坷垃,她侯府家生奴,眼界大,什么大手笔没有见过,一看就能估量得出来包了多少,脸色越发蔑视,退了回去:“姨娘,到了侯府可别来这一套,咱们是大宅院,可不爱像一些低下的小门小户玩这种手段。”
云菀霏脸一愣,只见詹嬷嬷转过身去,嘴里还在跟另一名同来的侯府奴才嘀咕着,声音虽小,却显然不忌讳被人听见,飘来:
“……十两银子都没有,打发叫花子?嘁,亏她拿得出手,前儿老奴只是替大房的夫人顺便跑了个腿,出外买了些点心回来,夫人随便一甩手都是一根金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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