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宋齐国为颜筱梓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以公主的名义立了个衣冠冢,葬于皇陵之内。韩无期在她常穿的绛红色衣裙面前立了许久,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掉,再也没有回头。
这场宋齐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起兵,因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被圣武帝压了下去。依照颜筱梓的遗愿,五万人悉数释放,发放回祖籍地,且在各个官府留了案底,再不得入皇城。
程复属于编外人员,一开始颜筱梓便答应了隐瞒他的身份,因此并没有得到相同待遇。恢复自由身那一日,五万人朝着皇陵的方向齐齐下跪,偌大的皇宫外,一众黑压压的虔诚表情,连同那位曾给宋齐国掀起巨大风波,又芳华早逝的公主,成了宋齐国此后很多年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竺青在颜筱梓葬礼那日终于现身,出殡那日,他就跪在皇城之外,以额触地,眼中水泽一滴滴滚落地面,清俊的面容涌起巨大的悲伤。
但无论如何,逝者已矣。
离开皇城前,圣武帝召见了韩无期。
他坐在高位,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与女儿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纠葛的男子,沉沉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不要怪她。”
韩无期垂眸,声音波澜不惊,“我不怪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她,我不会放弃。”
圣武帝沉沉叹了口气。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这样,他想,他是真的老了。
此后,韩无期开始在宋齐国各处行医,每到一个地方便开个简单的医馆,只停留短暂几日,在没有打探到颜筱梓任何消息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再奔赴下一个地点。
一年时光,匆匆而过。
这一年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圣武帝年事已高,在经历女儿失而复得又再度失去之后日渐苍老,提前将皇位传给了太子颜靖轩,只在幕后给予指导。
程复回到了医仙堂,依旧制药行医,但每每想起那个女子,心中总是唏嘘无限。
傅秋回了百草谷,在韩无期离开后接任行医事务,沈陌璃也开始全心学习医术。竺青也去了百草谷,照料母女两人的日常,每隔十天半月出一趟远门,去看望韩无期,顺便打听颜筱梓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的过,一年时光悄然而逝,那个纵身而下的人,始终没有音讯。
这日竺青停在韩无期暂时居住的小屋内,怔怔望着窗外,长久的沉默后,对韩无期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韩无期停了手中的笔,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目之所及一片萧索,像极他此时的心情。
回身看着目光茫然的韩无期,竺青低低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韩无期垂眸,声音里透出几分萧索,“我说过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一日未来,我不做他想。”
窗外有雪飘落下来,初始极细小,渐渐地雪势转大,被凛冽的寒风吹着,如同破败的棉絮,飘得漫天满地一片雪白。
同一日,胧月国,萧城。
雪花自天空飘落而下,作为胧月国的皇都,萧城位置偏南,极少有这样的大雪。天色虽暗沉,出来看雪景的人却不少。
一个穿着厚厚对襟棉袄的丫鬟焦急地追在前面那女子身后,口中不停喊着:“小小姑娘,你走慢些,路滑小心别摔了!”因脚程不及前面那人快,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她急得眼都红了,前面那女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忙紧着几步上前,气喘吁吁站在她身侧。
女子仰面看着纷纷落落的雪花,虽有绯红色锦袍罩着,仍显得身材纤细。领口处一圈厚厚的貂毛衬得她肤若凝脂的脸越发娇小,此刻她认真看着半空坠落而下的雪花,唇角不自觉溢出柔暖的笑,露出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丫鬟站在她身侧,即便同为女子,也觉得移不开视线。
“小红,这雪好美啊。”女子由衷感叹,眼眸轻轻闭合,任薄雪落在她眉间,沁人心脾的凉。
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小红也笑出声,四顾着道:“萧城还是难得有这样大的雪,姑娘运气好,正好赶上了。”片刻之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急急道:“姑娘还是快些回府吧,今日姑娘生辰,公子说了要来府里的,雪天冰寒,不宜在外久待,冻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女子闻言低下头,目光落到面前的丫鬟脸上,笑着应了声好。
今日她生辰,云歌定会来为她庆生的,她见了雪一时太过激动,竟给忘了。
回身跑向府邸,惹得小红又在身后不住地喊她慢一些,她这回听到了,真的就停下来等了她一会,随后冲她一笑,拉起她的手飞奔在雪地中。
这是胧月国二皇子云歌在萧城的别院,坐落在一处清清静静的街道,取了个极雅致的名字:“棣芝苑”。颜筱梓自两年前醒来时便在这处,府中下人皆是云歌从圣上御赐的府邸中拨过来的人,自小便照顾他的,被拨过来时自然也心知肚明,这位姑娘,绝对不是等闲人等。因此伺候得越发尽心。
还未到府门口,远远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而云歌就披着深紫色的锦袍站在门口屋檐下,温文尔雅的一张脸,浑然天成的贵胄气息。
“云歌!”颜筱梓放开了小红的手,冲着前面那人飞奔过去,到了近前才堪堪停下,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云歌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笑得宠溺,本就俊雅的一张脸柔和得似能滴出水来,声音不轻不重,偏偏让人能暖到心里,“怎么跑这么急,雪天路滑,摔了可怎么是好?”
颜筱梓任凭他动作轻柔地拂去她发上的落雪,又为她拢了拢领子,没心没肺地笑着回:“你真是和小红越来越像啦!”
云歌闻言挑眉看了一眼一旁终于跑过来的小红,就听颜筱梓在耳旁笑得欢畅,“一样的唠叨,看来该改口喊你云老妈子啦!”
云歌抿唇笑得无奈,一旁陪着的下人也捂着嘴偷笑,这世上敢喊他们家公子‘老妈子’的,恐怕也就眼前这位小小姑娘了。
一路进了府,下人上了一桌丰盛的菜后便知趣退下,只留下两个人对坐。
颜筱梓看了一眼一桌的菜色,好奇道:“这些菜平时没怎么见过呀,是哪里的菜?”
云歌不动声色,依旧笑得温柔,“我府上新来了个厨子,从宋齐国来的,我觉得做的菜不错,便想着带过来让你尝尝。”
说话间,颜筱梓已动了筷子,夹了菜放进口中咀嚼,只是一口,美得眉眼都弯起来,因口中含了食物,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吃!”又一一试了别的菜色,竟是意外的对她胃口。
“改日把你那厨子借我两天,这菜做得太好了,宋齐国的人品味甚佳呀!”
云歌笑着看她,不语。
酒足饭饱,颜筱梓自觉伸手,一双杏目眨巴眨巴看着他。
云歌会意,勾唇一笑,拍了拍手,门被人从外打开,一个侍从托着个乌木盒子走了进来。
颜筱梓看了云歌一眼,得到他鼓励的眼神后起身,揭开盒子,长长的盒子里装着一柄通体乌黑的软鞭,鞭身纹嵌几缕金丝,颜筱梓自盒内取出,忽然就似涌起某些熟悉的感觉,她说不上来,只本能般地轻轻一甩,鞭身应声甩出,软而不失刚劲,有金色光芒流动其上,颜筱梓眼中乍现惊艳,抚摸着鞭身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
“喜欢吗?”云歌眼中含笑看着她,答案不言而喻,可他就是想听她亲口说。
“嗯!”颜筱梓猛点头,眼中光芒闪动,灼得他胸腔一滞,而后不可言喻的愉悦感向周身弥漫开来,云歌浅笑着看她,脑中莫名就想起之前在花都相见时她的样子,与现在一般无二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英气与爽朗。他一直想看她舞鞭,奈何这个愿望空置了这么久也未得以实现。
面前的她如同一张白纸,一年前她坠崖,他派去的两万兵马在他的命令下悄然集结在皇城内,预备从皇宫后方突围而上,起初得到消息说颜筱梓命那两万人马留守花都,抵御宋齐国剩余的兵力时,他便有隐隐不安的预感,一贯沉稳的他,终究是耐不住等待消息,亲自去了宋齐国,这两年来,他都很庆幸在对方的人之前找到了坠崖的她。
他想起她那时狼狈的样子,周身的盔甲已被树挂得七零八落,脸上也是大大小小布满了伤口,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破败的布偶,颜筱梓紧闭的双眼再也没有昔日灵动的光彩。没有任何迟疑地,他将她带走,在随行医师的陪同下,一路赶回了胧月国。
他那时真的以为,她会这样沉静地睡过去。
她昏迷了整整一月,而他因政务缠身,只在晚间得空过来彻夜守着她。
所幸,赶上了她醒来的时候,虽然她已什么都不记得。
看着此刻女子脸上满足的笑颜,云歌喟叹,只要如今她好好的在他面前,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其他的,他还有足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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