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分深过一分,梦一场淡过一场,无法挽留的都随水去,不能得到的全然如梦碎。他的恨该往何处去,是恨命运多舛,亦或是恨苍天无情。到头来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贪心,人生多少憾事,她原本不必承受的波折痛苦,全赖他无能懦弱。
烛火还剩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将今夜烧成灰烬。冰冷的佛堂,仅仅余下侧面幽光,柔柔打亮他单薄消瘦的侧脸,渐渐等到鬓边一缕散乱的发挂在疏淡狭长的眉前,为他俊朗无双的面容平添一抹沉郁的孤独及深藏的隐忍,让人忍不住想要从身后将他抱紧,抚慰他伤重难愈的心。
静静,等天边翻出鱼肚白,等朝阳重新爬上山巅,等三千烦恼丝一夜成白发,沧桑岁月带着冬末霜雪染白他发尾鬓边。再开门时春山已不敢辨认,眼前满头白发的人究竟是谁。
而他自身未能意识,沉默中转过脸来,低哑的嗓音,定定道:“三日内,京城方圆十里翻个底朝天,上天入地,无有遗漏!即便是将乾坤倒转,必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梅影庵,风中有哭声传来,大概又有人病死,只不过这回闭眼解脱的人尚有亲人在世,还能围在他身边哭上一哭,当做这残酷人间对他最后的挽留。
半夏自山下带回一袋米,一块拳头大小的猪肉,借来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锅,支起火堆偷偷摸摸熬一锅热乎乎肉粥。因只剩下右臂,再要照顾景辞便显得十分吃力。又因失血过多,稍稍动一动便疼得头晕目眩,面色惨白,但好在天气冷、衣衫薄,血流了不多久就被冷风冻住,远不如斩断手臂时那般车裂炮烙似的疼了。
她费了好大一番努力才将半昏迷的景辞扶起来靠在墙上,缺了边角的破瓷碗搁在身边,仅存的右手一勺一勺舀起热粥送到她嘴边,“姑娘快醒醒,吃了这个便能好,等有了力气,奴婢扶着姑娘上提督府找陆大人。”干涸的嘴唇稍稍一动,即拉扯愈合结痂的伤口,又有血,如同新鲜口脂染红残破双唇。一碗粥喂完,余下的盖上盖,晚上再喂,自始至终,即便饿的无力抬手,即便这一袋米一块肉是她斩断左臂换来,也不曾低头尝过一口。
屠夫的刀雪亮,生生将一截手臂自肩膀处齐齐砍下,剥开了破烂衣裳就扔在摊位上与人叫价。如同横征暴敛的朝廷、荒淫无道的君王,永远只会对劳苦民众举起屠刀!
半夏得闲,与半梦半醒间的景辞一同倚靠在墙角,一同做着温暖美好的梦。
未来不敢想,也没有精神去想,若死,便死在一处吧。
如有错过便错过,如有重逢便重逢。白苏说:“这是命。”
落日熔金,绝望却如同黑夜一步步逼近。该找的方法都找遍,余下只剩北去草原的遥远路途,撇开满城弥散的流言蜚语,他心中对她依然安好的坚持已然动摇。或许自己也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始终躲在自我编织的虚妄中,不愿也不敢直面残酷真相。
一无所获的奏报是哀鸣的丧钟,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没有希望,不给一点点企盼,生不如死。
一股腥甜自胸腔骤起涌向喉头,耳边听闻一阵惊呼,春山在马下垫脚,给他递上一块雪白丝帕,小孩子经不起吓,嗓音颤抖,似是含泪,“义父…………义父,可千万保重身子…………郡主若瞧见义父如此,到哪儿都不得安心…………”
到哪去?三万尺天宫,还是十八层地狱?是生死是他只愿追随她去。口中吐血又如何?不抵她所受之苦。
或许梅影庵一别要成他此生永恒回忆,她熟悉脸孔从今后只在梦中。
落日在山的背后残余最后一线日光,黑夜似鬼魅自四面八方穿行而出。他忽然间扔掉带血的丝帕,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去落霞山!”
马蹄声渐远,苍凉古道,沉沉天幕,说不完的缠绵旧事,万古岁月中历久弥新。
梅影庵最不起眼角落,灰扑扑瘦巴巴的两个小姑娘,紧紧依偎在一处,最后一餐饱腹已觉完满。半夏依稀感觉身旁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就好似一簇火焰熄灭,油尽灯枯。但她也已无力,连睁开眼看一看的力气都不剩,空荡荡的左肩被冷风冻成麻木,也不疼,也不难过,冷到了极致反而从四肢末端触到暖意。
脑海中熟悉的脸孔似皮影戏一般闪过,背景是亮的,人脸却黯然。有春山腆脸嘿嘿地笑,有陆厂公黑面不语似阎罗,还有白苏…………那天她在花朵簇拥的亭台内,含着笑,微微垂首,递上她反反复复绣了小半个月的荷包。那男人姓肖,是锦衣卫肖总旗,她偶然间见过几回,生得高大魁梧,是个粗糙又壮士的北方汉子。白苏跟了他,倒也安稳。
什么时候,她也能遇上意中人,盖上红盖头,欢欢喜喜出嫁呢?
无奈成了这幅模样,恐怕是再不成了,真如白苏姐姐说的,她好吃懒做嘴多话傻这辈子也甭想嫁出去。
要真能长长久久的,一辈子笑笑闹闹也好呀。
“只怕到了阎王爷面前,白苏姐姐还要怪我无用,没能照顾好郡主…………可我真是…………连下山再卖一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轻轻地,自说自话,实则不过是双唇的无声开阖,一丝声音都未能发出。
景辞歪着头,倚在半夏肩上,正当好梦。
不知外头是如何吵嚷,也不知突然造访的西厂番役掀开了多少饥民的帐篷,她仿佛听见母亲轻缓温柔的歌唱,在温暖的床前,如云一般轻柔的梦中,唱一首婉转悠然的曲儿,“月儿明,风儿静,树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紧鸟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呀睡在梦中。”
有人磕头,皮肉砸在坚硬的地砖上,砰砰砰闷响,一个劲地求着,“官老爷呀,官老爷饶命!小的真真什么都不剩,就剩这一条贱命,诸位大老爷若要抢,便一刀了结了吧!”
躲在角落的人抱成一团嘀嘀咕咕,“本以为躲到山上来就没人翻山来搜刮,没成想这的官府比土匪还混账,难民堆里也来抢!这什么世道?快亡了吧,亡了吧,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乞丐流民,都他妈一块儿死!”
景辞大约是做着噩梦,身体有一丝丝颤动,半夏闭着眼将冰冷的手挪到景辞手背上,笑一笑说:“姑娘睡吧,睡着了便什么都好了…………”
再也没有流离失所的饥民、烧杀抢掠的元军,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朝廷。人人都住桃花源,再不知人间几何。
愿世间再没有向弱者挥动的马鞭,愿每一人都能守住生而为人的尊严。
用眼泪怀念从前,用躲闪的文字烧毁一个闭目塞听人人自危的今天。
☆、第88章 命运
第八十八章重逢
于陆焉而言,景辞早已成为他心上烙印,无论相隔千万重山水或是沉重岁月,于千千万万人之中找寻她的影,一眼即可,这似乎已成为本能。但眼前的零落与狼藉令他不敢去信,是幻景还是梦中?他缓慢而犹疑地俯下身,不能相信角落里满脸病容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景辞。
她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枯黄的脸上还有被跳蚤小虫咬破后留下的红疹。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极速凋零的身体,只怕遇上一朵枯萎干涸的芙蓉花,一碰就碎。
惊梦的人是春山,他扑身过来,放声大哭,“好姐姐,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手呢?哪个混账王八蛋做的?我砍了他!”
猛地转过头,稚嫩脸庞带上咬牙切齿的恨,冲着周遭瑟缩胆小的饥民大吼,“谁!谁做的,给你爷爷站出来,老子杀了他,杀了他,全杀光!”他口中来来回回叨念着,杀杀杀,仇恨如野草疯长,痛苦中立誓,要以血还血,要杀尽世间烧不尽的恶欲。
“小满…………”陆焉尝试着唤她一声,声音中有他自己也未能发觉的颤抖与后怕,若了无音讯,他或许仍有可能为自己编织一个不切实际的谎言,倘若她的离去就发生在眼前…………他不敢想,那一刻万念俱灰,是成魔还是入道。
唯一冷静的人是安东,欺身上前,伸手去探景辞脉搏,“义父,郡主虽病重,但尚有脉象,小的先行一步去请胡太医,此处人多繁杂,不宜久留。”
陆焉回复清明,眼底一层清亮的水雾瞬时散去,陪着千万分小心将景辞横抱在双臂之间。轻而又轻的重量令他禁不住鼻尖酸涩,疼痛自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一个不慎险些要在众人面前落下泪来。
缠绕耳边的是垂死挣扎的哀鸣,四处散发的是皮肉腐烂的腥臭,山顶漆黑好似黄泉地狱,身前仅有篝火冷风中挣扎着燃烧,一丝丝微弱的光,照亮前路。
他低头亲吻她脏污的额头,他说:“小满,我们回家。”
经历漫长卓绝的艰辛,回家两个字,如此弥足珍贵。凛冽的山风,压抑的暗夜,于他而言再不算恐惧,无论前路多少艰难困苦,他仍感谢上苍,能让他在最后一刻寻回她。
擦洗换衣,一切都是陆焉亲力亲为,热水蒸腾的雾气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了水,伴着他掩藏人后的热泪,在看清她瘦到凹陷的身体时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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