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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兜兜麽)


赵妙宜心中警觉,只当他又想出什么新鲜恶毒的法子要用在她身上,又想着横竖已经是一块烂肉,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尽管来就是了。剐了一身人皮,似乎又是新生,已经低到烂泥里,再难能往哪去。
她半靠在案几上,身子前倾,显得胸脯越发丰盈,纤细的食指在空中画着,似乎是在隔空描绘他脸孔,一滴酒不沾,她已然醉得彻底,“陆大人这是做什么?来琵琶楼不寻欢作乐玩女人,反倒要同奴家弹琴下棋么?”
陆焉放下茶盏,静静看着她。她蹙眉,再向前一些,企图在那双寒星似的眼瞳里找出活人的心思红尘的俗念,可惜什么也没有,有的是她破败的容颜肮脏的身体,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只恨她自己。
也不是悲悯,也不是厌恶,他的情绪淡而又淡,仿佛昨日种种已入流水逝去,他眼前只是陌生人,“月底赵姑娘就该满十七了吧?”
她一愣,不解又犹疑,看着他一语不发。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眼角残余的半片泪珠,令她惶惑时生出一股被捧在手心的错觉。陆焉低声感慨,“花一样的年纪,可惜了——”
她偏过头,不解他语意,“陆大人真真可笑,我这一身的‘可惜’,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又何必惺惺作态来可怜我?”
陆焉将指腹沾上的泪擦在帕上扔进炭炉,橘色的火焰蹿上来,不多时就将锦帕烧成灰。他沉默地看着,一炉火、一捧灰,一声长久的叹,一卷寻不回的旧恨。
“罢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间长舒一口气,起身来走到赵妙宜身旁,拉起她滑落肩头的衣襟,开口来是再平淡不过的口吻,“你的特赦文书已摆在郑侍郎案头,过几日就转交荣靖。你收拾东西,跟着他回永平侯府,生也好死也罢,切记勿要再遇上我。你小弟会送去庄上,若敢进城一步,格杀勿论。”
他理好了她领口上碧绿如烟的缠丝盘扣,静静看她一眼,留给她的最后一句竟然是两个字,“走吧。”只这一刹那,那些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仇,寒夜里令她梦魇连绵的恨,都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推倒抹平,那恨要往哪里去,仇要找谁来报?原以为是个无底深渊,谁知才跳下就落地,她在惊惶里失了魂魄,张口却无言。
他提步欲行,她猛地扑倒在地,抱住他的腿,扯紧了他绣着蟒纹的月白曳撒,“你去哪?你要去哪?”这声音凄厉,如钝刀擦过地面,兹兹的挠着耳根。
他回过头看她,心是冷的,眼也是冷的,找不出半点怜惜。
她抱紧了他,攥紧了衣摆,如同溺水时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生生将我糟蹋到如此地步,竟是一声走吧就能了结?我的命,我赵家姊姊妹妹的命要向谁讨?你要我去恨谁?你要我如何安身立命?”方才在床上任马夫折腾,她一滴眼泪不流,如今他放她去,她却陡然间垮了,彻彻底底碾碎了,神昏俱裂,她再不是赵家小姐了,她抱着他,拖着他,泼妇一般嚎啕大哭。

  ☆、第33章 惊变

第三十三章惊变
他垂首,压低了声线呵斥她,“放肆!”
赵妙宜却不放手,他的衣摆在她手里攥出了折痕,她咬着牙,一生的恨意仿佛都在掌心。她没有地方可去,活也不能活,死也不能死,她只有恨。“我恨你,恨透了你!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想尽办法杀了你,亲手杀了你!为我死去的父兄,被糟蹋的姊妹报仇!你等着,你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口银牙咬碎,仇恨扎了根,藤蔓一样疯长,缠住了一颗心,缠紧再缠紧,连呼吸心跳都带着滔天的恨意,然而他松手,她坠落,藤蔓没了枝干,往哪里缠?全然扑扑簌簌瘫倒在地。“陆焉,你记着我的脸,总有一天我要杀了!”
然而他未有惊讶,这次捏她下颌抬起她的脸,未再隔着一层锦帕,他拾起一张泪痕四溢的脸孔,女人的眉眼细致,写满了江南婉约,他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她朦胧的泪眼缅怀故人,他说:“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但你要来,我绝不阻你,或有一日,你将取我性命,也不见得是坏事。”
只这一瞬她环抱他的腿,脸埋在他膝盖处,哭得浑身颤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我求你杀了我…………”
声音从头顶传来,陆焉的口吻淡而又淡,是谈论一朵花的凋谢,一个冬天的肃杀,他说:“死有何难?你若要死,一杯酒一根绳都成。”脚下一挣,甩开了她,“要生要死你自己拿捏。”
人走茶凉,雨也停,街市洗刷干净,半点痕迹没有。
独独只留下她,被莫大的哀伤淹没灭顶,心是空的眼是空的,呆呆傻傻坐在地上,仍旧是被陆焉踢开后的姿态。眼泪流尽了,心也干涸。欲哭却无力,屋子里静悄悄仿若无人,窗外檐牙滴水,滴滴答答不停。突然她喊出声,是哭,但没见泪,一声一声干嚎,撕开了皮肉抠出了心,句句带血,却一个词一个字没有。门外围满了人,老鸨子着急上火,“妙宜妙宜”的喊,怕真被客人折腾死,其余人瞧个新鲜,哪来的蛮人,折腾起女人来这样厉害?
她的苦她的恨何曾有人懂?或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懂你。她喊得累了,头靠在暖榻下沿,破败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竟睡了。梦中风景广袤无垠,她似乎又回到那个蝉声阵阵的盛夏,日光从繁盛的叶片中漏下斑驳的影,她停着女夫子讲学,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瞌睡,三姐说你再不睁眼,当心被爹爹知道了拿戒尺打你手心。她猛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也回不去旧梦。
回程的路上,陆焉换了马匹慢慢行。雨后街巷干净得出奇,每一块地砖都被擦洗过,太阳下泛着光。近黄昏,小街小贩都开始收拾东西预备回家,人人都有安乐窝,管他富贵贫瘠。
斜阳的光在长街尽头,斜插过来,照得人晃眼,他闭上眼,仿佛还在梦里,长姐出嫁时他踮起脚还够不着桌上贡梨,哥哥们喊他分梨,他留了最大一颗给自己,让父亲教训到半夜,耸拉着头在奶娘怀里睡到天亮。
一眨眼的功夫,天翻地覆,他听见哭声,恍然就在耳畔,如昨日如梦魇,如影随形。
“凤卿,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自己是谁,好好活着…………”
于是他听话,于是他便什么也不记得。
但可惜他身后有反骨,偏不肯认命。什么天命,什么注定,什么君君臣臣什么纲常五伦,一个一个都是吃人的毒蛇吸血的鬼魅,他不服,不认!他只剩这一口气撑着,无论是做人做畜生,都要撑着这口气活下去。
他迎着夕阳向前,回家的路还是那一条,但已然物是人非。他问春山,“你觉着赵四姑娘可怜吗?”
这可是个大难题,春山不知该如何答,想了老半天才说:“平常人看来确有几分可怜,但义父做事自由义父的道理,小的都听义父吩咐。”
“呵——你倒是会说话。”胯下宝马提步,马蹄在石砖上敲出声响,他笔直的背跟着马蹄一起一伏,转眼就到提督府,本以为已然做结的话再起头,他在马上看夕阳落尽,英挺的侧脸被晚霞熏得绯红,春山似乎听见他低语,“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杀人者佛陀,残虐者诵经,莫不可笑。
翻身下马,佛陀还是佛陀,阎罗还是阎罗,马鞭拎在手边,问春山,“永平侯府近日如何?”
春山道:“静的出奇,丁点儿往来都没有,反倒可疑,小的会遣人继续盯着,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陆焉颔首,问:“东厂呢?”
春山道:“前日里狐妖又出来吃人,曹纯让给皇上骂得厥了过去,现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
陆焉道:“许大有处理干净了?”
春山保证,“义父放心,做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有。这回看东厂怎么招架,欺君之罪啊,依小的看,曹纯让难活过这个月。”
陆焉嘱咐道:“永平侯府再盯紧点,荣毅此人太难把握。”
春山应了,就要着手去办。丫鬟书槐悄声进门来报,“大人,吴公公来了,宫里急召。”
再过得三五日,国公府的缟素也撤了,全府斋戒满一月,饭桌上也终于有了荤腥。这一日景辞一早到颐寿堂给老夫人请安,恰好遇上二老爷,一家人端坐在一处,听二老爷谈起边疆战事,安慰老夫人说:“莽应龙不安分,手往孟养司、木邦司伸,年初年尾都要打上几回,母亲不必担心,朝廷已拨粮拨款,钱粮够人马足大哥自能应对得当。”
老夫人抚着胸口,由梅仙伺候着饮过半碗参茶,调顺了气息才说:“你不晓得,自春儿去后,我这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发慌,我只怕你们…………一个个的成日里往外跑,这几个月都在家老实呆着,别总让我悬着心,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吃也吃不下。”
二老爷连忙起身,“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这个时候景辞总归是要说几句好话的,“祖母放心,那莽应龙的东吁王朝集全国之力也不过大伯帐下一个零头,要打他至多不过三五月,必有捷报。到时朝廷封赏,说必定大伯还能回京谢恩,与家里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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