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做点什么,让它像一个可以停驻的家,不能容许自己退缩。
燕脂看着平厢的四轮马车,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皇甫觉扔了进去。她瞪着随后进来的皇甫觉,狭小的空间让他的长手长脚显得分外急促,“我不要坐马车。”
皇甫觉靠在车厢上上闭目养神。
燕脂气得拿脚直踩他,“这样的速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盛京?”
马车跑的并不慢,他们换马不换人,一口气跑了数千里,终是看到了盛京的城门。
燕脂渐渐不再开口,只焦急的望着车窗外。
承天门、永安门、玄武门依次洞开,他们直入皇城。
皇甫钰候在无极殿前,面色凝重,燕脂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
“皇兄,温荣华……逝了……”
皇甫觉抿起嘴唇,神色冰冷,“何时的事?”
“昨晚子时一刻。”
燕脂一张脸煞白煞白,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孩子呢?”
“韩澜正极力抢救。”
她突然疾步向前,长长的裙摆几乎让她摔到,皇甫觉飞快的托住她的手肘,她摆脱开,抓住皇甫钰的胳膊,“带我去。”
她眼睛睁得极大,清泠泠的,却像是透过了他,望向极远的地方。
皇甫钰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上苑。
依旧雕栏画阁,依旧飞瀑流泉,太液池底铺了大量暖玉,夏不枯,冬不冻。
只是莺环燕绕,丝竹阵阵的宫苑今日却是死气沉沉,只有三五宫女太监低眉敛目,静静跪于廊檐旁。
太后已回延禧宫,韩澜和甫出世的皇子也在这儿。
小小的婴儿,被包在五蝠捧寿的红缎被中,脸上皱巴巴的,眼睛闭着,断断续续的呜咽。
太后消瘦了许多,忧愁的叹息。
赖嬷嬷将孩子抱到她的怀里,有一瞬,燕脂的呼吸几乎停了。她握了握孩子的小手,触手冰凉,她犹不死心,手指贴上了孩子的脖颈。
手指还能触到软软的茸毛,柔柔的,有细小的褶皱,就像花朵刚刚绽开的最柔嫩的蕊心。
燕脂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茫茫白光,温如玉怀抱着瑶琴,柔柔一笑,“娘娘,你给孩子起了字吧。”“娘娘学识最好,将来便做孩子的启蒙老师,可好?”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将孩子递给皇甫觉,张张嘴,这是你的孩子,你望望它!只是,黑暗如此快的袭来,她还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床上之人身陷在重重锦褥之中,面色苍白如纸,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浓浓的睫毛下渗出。
韩澜将金针一一拔下。
对皇甫觉说:“皇后娘娘只是一时伤心过度,凤体却是无妨的。”
皇甫觉垂着眸,看着眼泪一颗颗渗进玫瑰紫牡丹花纹的蜀锦中。静静开口,“那孩子活不成了?”
韩澜跪倒地上,声音很是沮丧,“臣无能,小皇子出世太早,先天不足,又喂不进母乳,脉搏微弱,眼看便是不成了。”
皇甫觉轻轻哼一声,“你是无能。温如玉怎么去的?”
韩澜略一沉吟,“荣华娘娘挣扎了两天,方产下皇子,隔天之后便血流不止,药石罔用。”
“当时你可在场?”
韩澜摇摇头,“微臣去了长公主府,回来之时血崩之势已成。”
皇甫觉的手指慢慢滑过燕脂的脸庞,眼中神色数次变幻,终归冰冷,“你留在这儿,皇后若醒,马上派人唤我。”
上书房。
皇甫觉端坐在案后,手指慢慢摩挲着白玉镇纸,黑眸静静的看着下跪之人。
赫然是贤妃宫中掌事宫女拾药。
她脸色苍白,伏身于地,“荣华确实是死于产后血崩,却是人为。荣华喝的人参补气汤中多了当归,葛根,红花三味药。”
皇甫觉凤眸一挑,幽幽冷光掠过,“朕说过,留下她的命。”
拾药颤声说:“荣华的药俱是奴婢亲手所过,没有经过任何人之手,奴婢也不知,荣华的汤里怎么会多出这几种药。”
白玉莲瓣镇纸寸寸破裂,一片莲瓣离开莲柄,疾疾袭向拾药。
皇甫觉在椅中坐了良久,半晌冷冷一哼,“废物!”
燕脂醒时,已是掌灯时分。
皇甫觉本坐在桌边喝茶,听到声音便来到床前,将她凌乱的额发捋了捋,“饿了吗?”
燕脂的眼有片刻茫然,慢慢对上皇甫觉的脸,“皇甫觉?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顿了顿,幽深的凤眸望着她,轻轻说道:“世事一场大梦,人人都在做梦,梦醒时,戏便散了。不用难过。”
燕脂的眼慢慢暗淡下来,蜷缩回床榻,“是吗?那我现在是梦还是醒?”眼泪顷刻间便溢满眼眶,喃喃说道:“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吗?”
皇甫觉沉默,半晌才开口,“如玉以妃位之礼下葬,你去她灵前上柱香吧,也算送她一程。”
燕脂抬起眼,满眼不可置信,“葬了为什么这么快?”
72恬嫔
烛光跳跃在皇甫觉的眉宇间,他的神色略略阴沉,“诸事皆备,只不过等我见她一面。”
燕脂望着他,他并不悲伤,即便他已经失去了那样一个温婉如诗的女子并且即将失去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不快多半由于帝王尊严受到了挑衅。
心渐渐冷下来,无端便多了几分愠怒,将头别开,“贤妃在哪儿,我要见她。”
皇甫觉没有应声,只试了试药的温度,持了药碗,银勺递到她的唇边,“喝药。”
白芷、川芎苦中带香的味道直冲鼻端,燕脂的眉马上便蹙了起来,手一推,冷冷道:“是药便有三分毒性,你见哪一个好人天天拿药煨着?”
她这一推,便使得浮莲凸雕的白玉碗一倾,药汁洒了出来,皇甫觉的缂服前襟泅了一片。
皇甫觉淡淡的望她一眼,站起身来,“我让她们重新换一碗。”
他转身走后,燕脂皱着眉看着被上的一点药渍,眼里闪过烦躁之意。
这里不是她的未央宫,也不是太后的延禧宫,弦丝雕花的架子床,隔几步便是一架红木石心龙凤呈祥的插屏,屋内不设熏香,只有花架上一盆象牙白玉兰。
这是女子的闺房,不同于宫中任何一处。不奢华,趋于低调。
头隐隐作痛,情绪便如火星般一点半点蔓延开来。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是恬嫔。
梳着朝月髻,月花色团锦琢花衣衫。她眉目依旧闲淡,姿容虽好,在这脂粉风流的后宫,却很难让人过目不忘。
见燕脂正要坐起,恬嫔抿唇一笑,搁了药碗,快走几步,将靠枕放在了她的身后。自己有后退了退,与燕脂见了礼。
她这般周全,燕脂只得靠在床头受了她一礼。
恬嫔笑盈盈的将药端过来,递与燕脂,“娘娘,这药只煎成两碗,一凉便失了药性了。再熬还要费些时候,娘娘喝了,便当体恤臣妾宫里的奴才。”
她的声音绵软糯甜,隐约闽浙一带口音,语气却不是全然的奉承。
燕脂倚在床头,静静望她一眼。
恬嫔的手依旧稳稳的停着,笑意不淡。
燕脂拿了药碗,一饮而尽,淡淡说道:“唤海桂来,本宫要回未央宫。”
恬嫔似是一怔,随后笑意又深了几分,半喟叹道:“娘娘好福气。”
燕脂眼角一撩,“你有话但讲无妨。”
恬嫔笑笑,手指自鬓间一掠而过,“娘娘饮药时毫不犹疑,是信任臣妾,却不知方才在外皇上已亲口试过。皇上……性子最为凉薄,对娘娘却如此维护,这便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燕脂的神色渐渐清冷,望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恬嫔似是不察,似嗔似怨,“臣妾对皇上自认真心一片,从不曾得皇上如此呵护。”
“恬嫔!”燕脂冷冷叱道:“注意你的言辞!”她目光凝住,衣袂似也静止不动。周身便有一种冷肃之色。“温荣华刚死,小皇子垂危,本宫没有闲情与你拈酸吃醋,作笑相戏!”
恬嫔愣了愣,长睫毛扑颤了下,随即又抿抿唇,“娘娘生臣妾的气了。臣妾确实不伤心。温如玉与臣妾一年进宫,金陵四大家族里温家与箫家本就是死对头。她出事了,臣妾自是犯不着猫哭耗子。”
她如此坦诚,到让燕脂的怒气一滞。她只见过恬嫔数面,只觉她素日都是低眉敛目跟在贤妃与祥嫔身后,此刻看来温顺也不过是一层伪装。
她径直从床榻下来,坐到梳妆台前,动手将头发反绾而起,从紫檀首饰盒中拈了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
恬嫔只从镜中望着,并不上前。神色初有几分赞赏,渐渐便有几分恍惚。燕脂自己动手将发梳好,她又笑盈盈端来热水香胰,伺候燕脂洗脸净面。
燕脂简单收拾,坐在恬嫔的书房,清泠泠的眼隔了蕴藉的茶香,锁定了她,“恬嫔心中……可是有本宫想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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