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萱低着头,看见他的皂靴停在眼前,听见喜婆的连声催促,可是许久,眼前人也是没有动静。心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不能问,捱到头颈发僵再不能捱时,她轻轻咳了一声,“三公子。”眼前亮了起来,仲衡已为她揭开喜帕,云萱为自己刚才多说了一句,这时便谨守沉默,垂头不动。一旁的喜婆看他们俩木偶人似的,抿嘴一笑,“新夫人美若天仙,怪不得新姑爷看得呆了。两位请先喝了合卺酒吧,喝完酒再看。”
云萱涨红小脸。木瓜似地仲衡也终于动弹了一下,坐到她的身侧。两人喝完合卺酒,喜婆恭贺几句,识趣退下。云萱听着那一声门响,低头轻轻道:“我服侍三公子你更衣吧。”仲衡睁着朦胧睡眼,点一点头,看她起身,忽然又拉住她的手,“别走。”云萱触火似地抽回手,“我没走,我……我只是要为你宽衣。”
仲衡呆了半天,方才明白她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张开双臂。云萱半垂眼帘,为他宽去外衣靴履后扶他躺倒,拉过被子才要为他盖上时,仲衡忽然又捉住她的手,“其实,你以后叫我仲衡就好。”
“仲衡。”云萱红着脸想要用力抽回手,可惜这一次,仲衡捉的很牢,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为什么要放开?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知道。”云萱眼睫一动,那泪珠儿不知怎地就一串挂落下来,滴在仲衡脸上,凉凉的,让他有了几分清醒。
“你不乐意?”仲衡松开手,“我以为你转了心意,原来,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云萱拭一拭泪,忙道:“不是,不是我不乐意,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哭?”
云萱头一低,又一串泪掉了下来,“我也不知道。”
仲衡坐起身看住她,“你还是放不下,对不对?”
云萱抬头,慌张道:“放不下?放不下什么?”
仲衡微微摇了摇头,“与王爷相比,我的确难以望其项背,也难怪你放不下。”
云萱往后退了一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云雅或者君宜告诉了他?仲衡似有些疲惫,神色间却不见愤怒或者悲伤,“没有人告诉我,不过那天看你伏在王爷背上,笑得那样满足与安宁。还有王爷带着王妃离开时,你那样失落与心不在焉,我就明白了。”
“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仲衡一笑,对上她那双不解的的眸,“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不放弃才有希望,就像那朵花儿。”
“那如果我也像那朵花儿似地不放弃呢?”云萱不喜欢被人看破心事,更不喜欢被人看破之后自己还全不知情,因此语气颇为呛人。
仲衡满不在乎,声音仍是柔和,“花儿并不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它至少需要一点点土才能破土而出。所以王爷是那块石头,我才是那点土。”
“自大!”云萱抿紧双唇,“你以为那朵花就一定要开在你那点土上吗?它也可以寻别的土去。”仲衡一笑不再说话。云萱发觉自己这样站着被他看,或者是站着看他都不是很自在,于是放下床帐闷闷道:“你睡吧。”仲衡在里问道:“你去哪里?”“我……我想去外面坐坐。”她话音刚落,那绣着鸳鸯戏莲的帐子又被拉了开来。仲衡下床趿鞋道:“我到外面去。”
云萱看他一路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进来,下意识抱紧手中衣物道:“你不是要到外面去吗?”仲衡笑容温和,“去是去,不过我现在这副模样出去不太好看,把袍子给我吧。”云萱这才发现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大衣裳都在自己手里,脸上火烫,她低头,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穿着出去就好看了吗?今晚……今晚是我们的……”她说不下,仲衡替她说了下去,“我们成亲了,我很欢喜,你却不欢喜。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很欢喜,欢喜没有选错这么一点土。”
云萱唇角稍牵,“什么欢喜不欢喜的?绕得人头都晕了。”仲衡看她笑,一颗沉重了许久的心也飘荡起来,“萱儿,你笑了。”云萱绷紧脸想要不笑,可是不一会,她就忍不住又是一笑。仲衡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吻去那些泪痕,“萱儿,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云萱闭上眼,放心地偎入他的怀里,“我不会后悔的,仲衡。”
数天后,这对新婚夫妇到访别院,告辞时,云雅在门口望着小心搀扶云萱上车的仲衡,不由甜甜笑道:“他们真让人羡慕。”
君宜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向仲衡挥了挥,“羡慕他们做什么?难道我对你不好?”
云雅收回目光,看他笑道:“人家是新婚燕尔,甜甜蜜蜜,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老夫老妻,如胶似漆,不可以吗?”
“可以。”云雅靠在他身上,“这一对我是放心了,如今只剩家中那对宝货了。”
“放心,我让人看着呢。”
“有什么发现没有?”
君宜剑眉轻扬,“近来你二娘很忙,成天进进出出。”
“是么?”云雅疑惑,“我以为该是爹最忙才对,她在那里忙什么?”
“我让人去跟了,相信不久就会有个结果。”
“嗯。”云雅颔首,仰头看他道,“我已经去信给熙斐,说无论爹和祖母是要他回来还是要银子回来,一概不用回,只做不知。”
“好,断了最后一条路,我看这事很快就会有个了断的。”
云雅抿一抿唇,“我想过了,要是这个法子再不起作用,以后无论他如何,我都不会再管他了。”
“生死由他去?”
云雅咬了咬牙,一脸坚定,“最多做个不孝女,来世再还给他罢了。”
君宜拥紧她,“孝并不是一味顺服,你这样做,已经尽了孝道。”
云雅也回抱住他,许久,低低道:“但愿会有个好结果。”
这个结果来得很快,就在十来天后的清晨,君宜最早起来在后院练拳,一直在边上蹲坐着的雪球忽然竖起耳,喉中发出如闷雷般的声音。君宜收势,看向在月洞门口不敢入内的侍卫,“它没见过你,无妨,进来吧。”那侍卫躬一躬身,进来向君宜说了几句。君宜双眉渐拢,挥手示意他退下。侍卫在雪球的盯视下如蒙大赦,走路像飞。君宜一笑,向着那不断发出雷鸣般声音的雪球道:“别吓唬人了,走,叫醒雅儿去。”
雪球摇了摇尾巴,欢快开道,到房门口时熟练地用前爪一探,将那门扫开后就直冲入内,灵活地躲过冬雪的拦截,将硕大的狗头塞进床帐之内,给云雅来了个洗脸礼。云雅本已朦胧醒转,这时再有这样的热情呼唤,一下子就睁开双眼,精神道:“你又来捣乱,君宜呢?”
君宜掀开床帐,一脸笑容,“我在。”
云雅冲他皱了皱鼻,“都是你纵容它,每天都来这么一出。”
“我只让它叫醒你,谁知道它是假公济私呢?”君宜说着,作势在雪球脑门上弹了一下,“去吧,去予儿门口等着,不然他起来看不见你,又要闹了。”
雪球高兴地吠了一声,转身走了。云雅半坐起身,看向君宜道:“今天想做什么?钓鱼还是骑马?不然我们带着娘去挖笋……”
君宜看定她,“雅儿,你二娘跑了。”
“跑了?”云雅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跑去哪儿?她又没有亲人。”
“她跟着人跑了,就是上回我对你说的那个药材铺掌柜,他们两个应该是要往南走,已经到了渡口。”看云雅迟迟不出声,君宜又道,“她应该是卷了你们家的东西,侍卫说她出来时,那个包袱鼓鼓的。”
云雅冷笑,“还能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前爹买给她的首饰衣物,想不到还是白填了别人。”
君宜拉住她指尖沁凉的手,“你打算怎么办?要追,我有人一路追下去。”
云雅思索片刻,摇摇头道:“虽然这是意料不到的事,不过是助我之力,能令这件事更快了结。”回握住君宜的手,她眸中坚色愈浓,“什么都没有,我看他还能怎么办!”
云雅不出手,耐心等待。君宜则命人将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当天,继棠知晓二夫人携款私奔,跳着脚去追没追到,回来时一路骂骂咧咧;三天后,继棠背着米袋出来置换银两,过后进入赌坊,第二天被人打出来,连外衣都被当街扒去;又三天,燕家没有炊烟升起,三夫人往唐府去借钱,结果有进无出,隔天继棠上门要人要钱,又被轰出,回途中遇见赌坊追债的人,跪地告饶许久才得以回家;五天后赌坊中人破门而入,将燕家仅剩的几样家具搬出,争执中打断继棠的腿。
半月后,云雅按着君宜消息所指上街,在香满楼的斜对面,终于看见久未谋面的继棠。那时他正对着阳光为人看画,眯着眼、皱着眉头、颔下胡须根根翘起,几乎让人认不出他来。那个颓唐邋遢得像个乞丐的人,真的是她那风流倜傥的爹么?云雅疑惑着回头,看向身边的君宜,“才半个月而已,一个人竟能老上这么多?”
“这半个多月,他可真算是风餐露宿,每天起早摆出这字画摊,赚又赚不上几个钱,你祖母又有病,那点钱只够她吃饭和请大夫。他和孙嬷嬷每天只能拣些烂菜皮烧汤来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