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禁不住予儿吵闹,云雅带着他去御苑中走走,累了,便在亭中搭了大毛褥垫小坐。窦弯儿看云雅和云萱两人都是沉默,自抱过予儿陪着他玩耍,正教他数数时,从那树后转出两道丽影,凭空为那萧瑟之景添上几分春意。“哟,这天还没黑,鬼就出门了?”一身豆绿色团花襦裙外罩玉色镶金边斗篷的玉妃当仁不让,率先开口。披着洋红羽绉面狐狸毛斗篷的丽妃双手捧着暖炉,一脸惊恐状,“有鬼?还不请个法师来驱鬼?”“请法师有什么用?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鬼如今就死皮赖脸地赖在这儿,好吃好住,又有老鬼小鬼陪她,如何还肯回去?”
窦弯儿柳眉倒竖。云雅置若罔闻。云萱耐不住性子,出声道:“大姐姐,是不是皇上又把御苑里的异兽放出来一批,这样吵闹?”玉妃横眉,“你是谁,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云萱带着窦弯儿一起上前行过礼,“民女见过两位娘娘。两位娘娘莫要多心,民女方才的确是觉得吵闹异常,并非是说两位娘娘。”窦弯儿接口,“是呀,之前皇上放了好多鸟儿啊,猴子啊的出来,叽叽喳喳的闹死人,怎么赶也赶不走。”
玉妃的眸光只在云萱身上打转,“乡野贱民,毫无规矩可言。画眉,上去教教她该怎样给本宫行礼,怎样同本宫说话,还有,”她的眸光掠过窦弯儿,像是怕脏了一样,一闪而过,“这个奴婢掌嘴二十,教她还敢在本宫面前多嘴!”云萱涨红了脸,紧咬银牙。窦弯儿忿忿,对着那走上前来的宫娥道:“你敢!”
“她替本宫执法,有什么敢不敢的?画眉,过去,她要再敢多话,掌嘴五十!”玉妃扬着脸,瞅一眼仍旧神游天外的云雅,“你的主子不教你,本宫就代她好好教教你!”画眉上前,手上刚一动,一直躲在窦弯儿身后的予儿忽然站了出来,张开双手拦阻道:“不许!”画眉看是他,退后一步向玉妃道:“娘娘?”
“没用的东西!”玉妃推开她,伸手就向窦弯儿脸上掴去,“在这个宫里,本宫难道连一个奴婢都不能教了?”窦弯儿知道规矩,不敢躲闪,予儿却是低头就向玉妃冲去,“坏人,不许!”他虽然个头矮小,但身子敦实,这么一撞过去,玉妃身子一歪,被他撞开少许。丽妃扶稳她,“没事吧?”玉妃一把又推开她,站直身体道:“真是无法无天了,这宫里都是些什么人?魑魅魍魉,还带着个小野……”“野什么?”声音冷峻,脸色亦如寒冰。玉妃回头瞥见,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顿下去,“皇上。”
皇帝不看她,也不让她们起来,只向云萱和窦弯儿一摆手,抱起鼓着腮,满脸气愤不平的小予儿道:“乖,别动气,皇伯伯陪你去玩好不好?”予儿的小脸贴着他的脸,指着玉妃道:“她坏!坏!皇伯伯打她!”皇帝近前,玉妃抖衣而颤,“皇上,臣妾并没说什么,更没得罪小王子啊!”
“你没说什么?”皇帝抬手就是一巴掌。鲜明的指痕立时留在她白玉样的脸上,令人不忍直视。玉妃进宫数载,仗着美貌与家世,从没有受过皇帝一句重话,即使唐府事败,自家受到稍许牵连,皇帝也依然常常召她侍寝,并没有半分冷淡。今日动手,她反倒被吓得呆住了,也不捂脸,也不哭,直愣愣地看着皇帝,“皇上……”
皇帝侧首问予儿,“还要打么?”
予儿许是被这番景象吓住了,扁着嘴忽然钻到皇帝怀里,埋着脸道:“怕。”
皇帝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这样的坏人,咱们不要看她,走,瞧你娘亲去。”
云雅对这一切漠然视之,只在予儿钻进她怀里时,她的眼睛才动了动,“怎么了?”
“娘,我要回去。”
“那就回去。”云雅起身,抬头才看见凝视着她的皇帝,“皇上。”
皇帝一摆手,心中一阵揪痛。原来他情愿得不到她,情愿看着她与人如胶似漆,也不愿看见她空留一个躯壳在这世上,“起风了,朕送你们回去吧。”“是。”云雅牵着予儿的小手,默然跟在皇帝的身后,看见跪在地上的玉妃与丽妃时,神色间微有诧异,但也没问出口,只在皇帝喝下三杯茶,扮马趴在地上让予儿骑了几圈后,方才忍不住道:“皇上,外面风大了。”
“你冷么?朕让人多送几篓炭过来。”
“妾身不冷,可是两位娘娘……”云雅眸中现出几分悲悯。
皇帝冷漠道:“朕看她们火气太大,吹吹风凉快凉快才好。”
“她们的火气归根究底也是因为皇上,皇上不怜惜她们的身体,也请怜惜她们的心。”
“她们的心?”皇帝望着她,“她们的心里有朕,不过更多的却是荣华权势,不像你……”
云雅垂下眼帘,沉默间像是一口枯井,耗尽一切,“妾身的心里的确没有荣华,不过也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会有的,”皇帝咬一咬牙,从齿缝间迸出一句不得不说的话,“朕一定会让人找到九弟,不论生死!”
第118章 惩罚
燕夫人望着皇帝远去的御辇,默默抚一抚云雅发凉的手背,“皇上既发了话,你也好安心了。”
云雅微微摇了摇头,“君宜一天不回来,我一天不会安心。”
“娘知道你心里苦,只是为了予儿,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得保重自己,是不是?”
云雅长睫一颤,滴下一滴隐忍许久的泪珠,“要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早该去寻他了。”
燕夫人哀戚道:“千里迢迢,你如何到得了那儿?就算让你到那儿,你又往哪里去找他?”
“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天,十天找不到就找十天,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
燕夫人看她枯槁多日的脸庞显出异样光彩,心头愈发沉重不安,“云雅,娘知道你的心,不过生死有命,即便君宜真……真不能回来,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没有他,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娘,我知道,眼下为了孩子,我一定会撑着的。”眼下撑着,以后呢?燕夫人满腹疑问,还想再问,云萱从楼上步了下来,“予儿吃完东西已经睡了,我让弯弯过半个时辰叫醒他,好一起吃饭。”云雅颔首,回头向燕夫人道:“娘,你来了也有三天了,家里那么多事,还是回去吧。”
燕夫人这几天的确是在担心,自己这一走,家里还不知道要被继棠闹成什么样子,只是看云雅形容,一时也放不下心,“能有什么事呢?你爹但凡手头有银子,一时半会也闹不起来,家里存着米粮,有孙嬷嬷照管着,谁也饿不上肚子。”
“正因为饿不上肚子,才怕人无事可做,寻些是非来呢。”云雅说完,又转向云萱,“你也回去吧,宫里人多嘴杂,你不惯的。”
“最多我做个聋子,不去听就好了。”云萱拉着云雅的手,焦急道,“让我留下来陪你吧,大姐姐。”
“我为什么会在宫里,你心里也该清楚。如今君宜生死不知,以后会生出多少事来也不知晓,你又何必跟我一起趟这趟浑水?”云雅边说,边抚了抚她垂落的发辫,“我在这里是没法子,你呢?难不成你想跟我一样,做个活死人?”
云萱脸色大变,几乎以为自己心头的隐秘已经被云雅看破,“大姐姐,我……”
“你是我的好妹妹,是最爱笑最爱热闹的那个,我不想你因我而变。”
云萱松出一口气,“大姐姐,我没有变,只是……只是……”
“只是在这风口浪尖之处,即使你不想变,别人也会逼着你变的,”云雅顿了顿,隐下那满腹的苦涩与哀伤,“去吧,明早陪着娘一起回去,皇上那里我会交待的。”
夜风更凉,往日和暖的紫宸殿此刻冷如冰窖。玉妃和丽妃跪在沁骨寒冷的金砖上,连齿关都在打颤。“皇……皇上,臣妾……臣妾一时妄言,的确该死,求皇上恕罪。”
丽妃低垂下头,声音比玉妃更为娇怯可怜,“皇上,臣妾与玉妃妹妹都是无心的呀。”
“无心?”坐在桌案后的皇帝手上把玩着一只破损不堪的纸鹞,齿间含冰,“要真是无心,这只鹞子是从哪里来的?”
“鹞子?”玉妃和丽妃交换了一下眼神,瞬即又都望向别处。“什么鹞子?臣妾们不知。”
“好一个不知!”皇帝将那只鹞子甩到她们两人面前,眼内似要喷火,“你们两个玩得一手好把戏,不止心存歹毒,而且抗旨不尊,欺君罔上!”
“臣妾不敢!”玉妃率先伏倒在地,望一眼同样瘫软的丽妃,惊惶道:“臣妾真不知道什么纸鹞,请皇上明示。”
皇帝将目光转向丽妃,“她不知道,你也要说一句不知道么?”
丽妃叩首,抬头时,泛红的额头上黏着几缕松散下来的乱发,显得从未有过的狼狈,“臣妾……臣妾知道。”玉妃脸上指痕映着她白如纸的肤色,霎时变得更为鲜明,几乎有几分诡异。丽妃并没有看她,只凝望着皇帝道:“臣妾也曾劝过玉妃妹妹,要她放下与九王妃的过节,不再同她置气,可是玉妃妹妹……”“本宫如何?你说!”玉妃盯视着身边人。丽妃不敢触及她的目光,再次叩首道:“皇上,总之是臣妾劝诫不力,请皇上责罚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