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那出去送帖的小厮回来,到上房回信道:“团练使郑老爷、提刑宋老爷、顾大夫、林老爹并诸铺子里的掌柜老爹都说那日准到,就是各人的娘子,也一并来的。嫂夫人那里,帖儿也送去了。嫂夫人说,表小姐有些咳疾,也不好了几日。连日没出门,正想过来走走,那日必定通家过来的。”这夫妇二人听了,便打发他下去了。
傅沐槐又望着陈杏娘道:“我倒了忘了,那日唱的也要叫上了两个。终不成叫大伙坐着吃哑酒?”陈杏娘见他问自己,有些没好气道:“你要叫就叫,我拦着不许叫了?不过,有句话我可要说在头里。在前头你让谁招呼她们,我不管你。只不许她们到后头来,倒踩脏了我的地!”
傅沐槐知道她往日的癖性,连声应了,又说道:“后头院里,也须得有些声乐热闹,倒请谁?”陈杏娘想了一回,说道:“常在郑娘子宅里走动的一个大姐,倒是极好。去年郑娘子生日摆酒,我见着了,倒是个好模样,清秀干净的,发脱口齿也好,肚子里也有一二百套小曲儿,够应付了。我问了问,她本性李,人都叫她李大姐,就住在梅竹斜街上,家门前安着一扇半门子,极好辨认的。就请了她罢。”两人说了一回,商议妥当。至晚间,傅沐槐便在上房里歇了。
隔日清晨,傅沐槐才起身,便走到田姨娘的房里。田姨娘正坐在窗前梳头,见他进来,连忙起来让座,又呼春燕倒茶。傅沐槐一边在桌边坐了,一边说道:“今儿过来,有桩事要嘱咐你,你看着可能料理?”说着,便将酒宴那日,唱的上门无人招待一事说了,又道:“上房的脾气性格,你是知道的。那唱的又不能没人招呼,那日人多事多,咱家满共就这些家人媳妇,都使着手,没人抽得出空来。要你去陪她们坐坐,开了宴便不必管了,如何?”
田姨娘忙笑道:“老爷说哪里话,我是老爷夫人手里使出来的丫头。老爷有事只要吩咐就是了,哪有什么成不成的?”说着,就应了下来。傅沐槐心中满意,与她又说了几句话,就往铺子里去了。
☆、第六章 暗诈(上)
到了酒宴这日,陈杏娘一早起来,梳了头就打发小厮上街采买各种菜蔬酒果。家中妇女将几口大锅都洗刷干净了,将灶火捅开,昨日傅宅已买下一脚羊肉,一口生猪。中仆妇将其刮毛洗剥了,晾在厨房前头的空地上,只待聘请的厨子一到,便即开火做饭。
一时打发去买酒果的小厮招财与进宝提了酒水嘎饭回来,都交予厨下收拾整理。过得片刻,那在得月楼聘的两位厨子也到了,先同傅沐槐与陈杏娘见过,便由管家来升带着往厨房去,立时便将猪羊卸开,着手造办饭菜。
傅月明这日不到五更天时分便起来了,先自开了衣柜,将里头的衣裳瞧了一遍,拉着青色的褙子,嫌略素淡了些;扯着银红的襦裙,又觉太过艳丽,一时竟拿不定个主意。那在小床上睡着的桃红听见动静,披了件衣裳,揉着眼睛过来,睡眼惺忪的道:“姑娘今儿怎么起的这样早?往常就是过年也要睡到天亮才肯起来呢。”嘴里说着,看外头那蒙蒙亮的天色,又说道:“这会儿怕还不到五更天上呢,姑娘可就起来了。”傅月明望着满橱的衣裳,一面发愁,一面说道:“今儿府里要请客,怕母亲一人周旋不开,得早些起来收拾,过去帮衬帮衬。”桃红听了,歪头笑道:“姑娘近来真是转了性子了,以往姑娘是最烦这些迎来贺往,应酬亲客事宜的。”
傅月明也笑道:“话虽如此,我也该勤谨些了。闲话少提,我今日穿什么好?我竟没个主意,你来替我瞧瞧?”桃红听说,走上前来,向柜子里看了看,便说道:“这都是今年老爷叫李裁新做的呢,姑娘竟全不中意?”嘴里说着,便自里头拣出一条杭州桃红绉纱挑线裙子,又拿了一件葱白绫荷叶镶边的半臂对襟纱衫,向她笑道:“桃红配葱白,既娇艳又不失雅致,姑娘瞧瞧好不好?”傅月明接过裙衫看了看,果然俏丽,那针工也是顶好的,很合心意,便向她笑道:“还是你心思细巧些,来打发我穿罢。”
桃红上前,替她穿衣系带,一面忙活着,一面就说道:“姑娘近来好似不大待见绿柳?这些近身的事情,往日都是绿柳做的。最近几日,姑娘都交代我了。”傅月明浅笑道:“怎么,你嫌活计麻烦,躲懒不想做么?”桃红笑道:“姑娘说哪里话,能伺候姑娘是桃红修来的福气。莫说姑娘待我和气,自我来了就拿我当妹妹一样看,有些什么好吃好玩的,姑娘也舍得给我。就是我小时候,家里生计艰难,我那杀千刀的爹要把我卖到堂子里去,不是太太看我可怜,给带了回来,我这咱还不知在哪儿吃苦受罪呢!”说及往事,她心里一酸,眼圈儿就红了。
傅月明瞅见,忙自袖里掏出帕子递与她,又说道:“都是我不好,惹你想起以前的伤心事。快休哭了,今儿有客要来,揉红了眼睛待会儿没法见人呢。”桃红接过手帕擦了把脸,又破涕为笑道:“姑娘还没说,为什么不叫绿柳上来了呢。这几日,她在背地里没少拉着我咕唧,心里不自在呢。”傅月明淡淡说道:“随她去,她自己做的事儿,她自个儿心里清楚。你记着,往后我近身的事体,无论吃茶穿衣,都是你经手,别叫她上来。”桃红大睁了眼睛,颇为诧异。她比绿柳进门晚了两年,平日里傅月明待绿柳总是更加亲昵些,如今不因不由的忽然就要把绿柳甩开,她心中自然大感奇怪。
傅月明穿好了衣裳,走到衣柜旁放着穿衣铜镜前照了照。这面镜子足有一人多高,周身皆是用熟铜打造,镜座上雕刻了花鸟纹样,是西域商人来城里贩卖货物时,傅沐槐使了七十两银子替她买下来的。傅家上下,独她和陈杏娘有,便是田姨娘与傅薇仙也不过只得一面照脸的菱花镜罢了。于此事,田姨娘私下也同傅沐槐嘀咕了几句,于上房她是不敢争的,便指着自己女儿傅薇仙讨要。熟料,傅沐槐却道:“月明逐渐大了,穿衣打扮上也要留神些,须得这样一面镜子方才便当。薇仙还小,用不上的。就是要使时,去她姐姐屋子里照照也是一般。”田姨娘听了这话,怄了好几天的气,见了月明也没什么好脸色。傅薇仙虽没说什么,却因傅沐槐有话,便时常来月明屋中对镜穿衣,将面镜子使的昏昏的,不多几时就要寻匠人磨上一磨。到了唐睿当家的时候,她便将这镜子搬到她房里去了。
傅月明看见这镜子,想起了些旧事,就怔住了。桃红走过来,立在她身后笑道:“姑娘出什么神儿呢?快瞧瞧衣裳合不合适?”傅月明经她一提,才回过神来,定睛望去,只见那一泓秋水之上映出一个温婉秀美的人来,一张鸭蛋脸面,肌肤白净细滑,一双杏眼如箍了水也似的,虽正是豆蔻年华,却因身子发育的略早些,便已有些大人的模样了,穿起衣裳也很有几分美人的样子。那葱白纱衫并桃红褶裙都裁剪的十分合体,颜色也娇嫩俏丽,穿在身上果然雅艳婉约。傅月明看了一阵,心里满意,冲着镜子一笑,轻轻说道:“给我梳头罢。”
绿柳本在外间耳房的炕上睡着,听见动静便披衣下床,趿着绣鞋进来。才进房来就看见傅月明在妆台前坐着,桃红立在她身后正替她一点点的梳头。她不觉一怔,这穿衣打扮的差事原本是她做的,夜里也是她伴着姑娘睡觉。桃红在这屋里本只管些针头线脑、熬药炖茶的活计,她在傅家算是一等的丫头,桃红是二等。可自打姑娘生了这场病,许多事都颠倒了,先是不让姑娘近身的事儿不让自己沾手了,接着便把收管衣裳首饰的差事交予了桃红,如今更把自己撵到了外间耳房里睡,日常见着也没个好脸色。今日是府里请客的日子,她本以为姑娘单指着桃红一个成不了事,必定还要叫自己上去的。谁知她们竟然一早起来了,连叫都不叫一声的,好似有没自己这个人都无关紧要了。她心中委屈,忍不住红了眼圈。
傅月明斜眼一扫,便见到她在门口站着,也不转头,只淡淡说道:“天儿还早,你回去睡罢。这儿有桃红一个就够了。往后我不叫你,你也不必上来了。”绿柳听了这话,竟是要将自己撵开的意思,又是焦急又是惶惑,也怕姑娘哪日回了太太把自己给许了人,甚或叫人牙子上门拉去卖了,便也不管不顾,走到妆台跟前,噗通一声的跪下,就望着傅月明泣道:“姑娘到底为什么恼我?我干坏了姑娘的什么事?姑娘便是要叫我出去,也要告诉我个实情,不要让我做了糊涂鬼。我自小就在姑娘身边服侍,一道长了这么大,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姑娘就不顾惜,也该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与我说个明白。”说着,两只眼里就滴下了泪珠。
至此时,桃红已替傅月明梳好了头,傅月明对着镜子细细的瞧了瞧,便点头微笑道:“很是妥帖,就插簪子罢。”桃红低声问道:“可要折些时新的鲜花插鬓?”傅月明摇头道:“鲜花初上头时好看,挨不得一时三刻,就要垂头的。今儿上去的时候长,还是不插了,有绢花也是一样。你再拿那个嵌了玻璃翠的压发玉枝并那个金茉莉针,替我戴上,就够了。”桃红依言走去开了箱子,取了她说的那几样发饰过来,替她一一戴上,又插了一朵粉绿的玫瑰绢花,才算好了。傅月明看镜中人像,装饰虽不多,却大方得体,颇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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