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至此处,她心中有了主意,稍稍安定,又转念道:这傅月明怎么好像一夕之间醒了神儿的,她以往总是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这大病一场倒像是开了窍,凡事都抢在我前头。我说出一句话,倒有十句在那里等着。虽不算锋利,却是锋芒暗藏。莫非、莫非她也是……此念一转,她随即便否认道:不可能,她若是如此,决然不会是这个样子!她心底虽这般想着,身上却兀自出了一层冷汗。
这一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际发白才朦胧睡去。
再说上房里,打发了两个丫头离去,傅沐槐同陈杏娘归入内室,傅沐槐就说道:“这几日我瞧着,好似月儿同薇仙有些不合?两个在一处不大说话了。”陈杏娘瞅了他一眼,说道:“哪有此事,想是你多心了。近来薇仙言语不得当倒是真的,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实在难入人眼。你不要因着她年纪小,偏疼小女儿,就去胡乱责怪月儿。让我听见,那我可是不依的。”傅沐槐眼见娘子娇嗔,心下动意,凑上前去,闻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嬉笑道:“哪儿能呢,我不过白说说罢了。月儿是咱们俩的女儿,我自然是最疼的。薇仙再如何,又怎能同月儿相提并论?”
陈杏娘同他调笑了一阵,又虑道:“只是我跟了你这许多年,也只养了这一个女儿。你傅家香火难继,我也愧对傅家列祖列宗。我说……不然过上两日,让后巷的刘妈妈寻个好人家女子,替你再收一房姨娘?”
她话未说毕,傅沐槐便即打断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早跟你说过,倘或你我命中有子,你又不是老得不能再生了,何用再收?若是我傅沐槐福薄该当如此,就弄一百个来又当得什么?我已是这个年纪了,又何必去糟蹋人家年轻姑娘,也是没阴德的事情。就是二房,也是当初你防人说闲话,硬叫我收的,弄到如今不也只得一个女儿?我心里,只要守着你和孩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是好的了。如今咱们有这份家业,日子也过得顺遂,岂不舒坦?定要在这屋里耸上七八个,人多口多,再生出些是非,我也烦心你也难过,何苦来?我心里一早想过了,若是你我久后无出,就替月明招赘个女婿,顶了这门户也罢。咱们家也不缺银钱使用,也不用他有多大的能耐,挣多少钱,只要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待得月明好,就是好的了。”
陈杏娘听了这话,心中甚觉情动。这世间男子莫说是无子的,就是子孙满堂了,还总想着多收几房姨太太受用,如傅沐槐这样的,也是当真少见了。她日常与那些官家娘子坐在一处吃茶闲话,听她们说起家中那些年轻姨娘如何狐媚,如何争宠吵闹,如何受气不过,心中便觉得意。她虽不得珠冠上头,锦袍加身,却在上头高了她们一截。
当下,她也不再劝说,只是软语笑道:“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要打发冯安同常贵到江苏去打点那盐运使么?快些写了书信,明儿叫他们捎去。回来时,就接了姑娘一家子一道来罢。”傅沐槐听说,忙道:“你不提,我可要忘了呢。”说毕,便叫冬梅过来铺纸研墨,陈杏娘亲自在旁掌灯,他自家写了几行字,就封了起来,搁在书架上。陈杏娘眼看已是起更的时分,就叫夏荷铺了床铺,同傅沐槐一道睡下了,一宿晚景题过。
翌日清晨,傅沐槐起来,吃毕了早饭,忙忙的同陈杏娘开了库房,自里头选了一套十个的金打玉镶的酒盅,一对嵌了红宝的雕刻牡丹花纹金镯子,封做礼物,又拿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以作打点之用。连同那封书信一并交予管家冯安与伙计常贵。又交代道:“到了苏州,先去寻当地一家名叫聚财的当铺,里头的当家掌柜章老爹同我交好。他在苏州官场上倒还有些人情,你见着了他就有些意思了。”冯安接了东西,一一应下。陈杏娘在边上听着,不由说道:“只是你们这些年没有走动,只靠书信往来,怕是生分了。他若不肯替你出力,可怎好?”傅沐槐道:“这倒不必忧虑,我们是极好的交情他当年流落到这里,不是咱们家收留,怕是就要客死异乡了。我们是极好的交情,他也不是翻脸不认的人。”言罢,就打发冯安与常贵上路。
了毕此事,陈杏娘一面使人收拾花园里那间房屋,一面就张罗着去请那季秋阳。因想着季秋阳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自家不过一商贾门第,贸然以傅沐槐的名义去请,不免有些唐突无礼。便封了些礼物,使小厮到娘家,告知父亲陈熙尧拿了他的帖子去请。
谁料,到了晌午,陈熙尧送信过来说,那季秋阳因事前日去了外地,如今不知在何处。又据他投宿的客栈掌柜讲,他有些行囊还不曾带去,寄存在柜台上,说是一月之内准回来取的。这事儿只好再等等,待他回来再说。陈杏娘听过,也还不觉什么,只吩咐下人将那屋子收拾整洁,添置了帘帐帷幕,桌椅架几等物,以作书房使用。傅月明闻说此事,满腹期待落空,甚觉怏怏,如被霜打了一般,每日里都没什么精神。桃红见了她这模样,只道为气候转变,天气炎热之故,每日拿些闺中趣事引逗她玩笑。
时日匆匆,一月时光弹指即过。这日,傅月明正在楼前廊下采摘桂花。此时虽并非桂花开花的时节,但她廊下却有五盆月月桂,这种桂树每月皆能开花,气味儿虽不及金桂银桂那般香浓,却也是甜香馥郁。她将这些花采下,于窗口晒干,收入香囊之内随身携带,行走之间香甜满身,比之一切的香粉脂膏都好。
正当此时,夏荷匆匆自前头走来,远远的就说道:“姑娘,快些收拾收拾。那位先生已请来了!”
傅月明乍闻此讯,颇有些不敢置信,起身问道:“怎么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夏荷满面堆笑道:“听太太说,昨儿那位先生才进了城,老太爷一打听得消息,便亲自请去了。如今人正在堂上坐着,太太叫我来请姑娘过去。”傅月明听说,慌忙走进屋里,叫桃红伺候自己穿衣梳头,重新打理妆容。她日日盼着季秋阳到来,如今人来了,反倒慌乱起来,将一柜子的衣裳尽数倒了出来,拉着这个嫌不好,拉着那个又觉不适合,首饰也是换了几换。她姿色本自出众,却因着‘女为悦己者容’的那句俗话,唯恐让季秋阳看了笑话,只是不肯草率了事。倒急的夏荷在外头连声催促道:“姑娘随意穿戴就好,只是见先生,又不是看女婿,倒把姑娘忙的!”
好容易穿戴齐整,傅月明随着夏荷往前头去,一路之上只觉心跳如鼓,暗暗偷想那季秋阳今生该是什么样子,还不到堂上就将一张俊秀脸庞羞得通红。
走至堂上,穿过软壁,只见傅沐槐同陈杏娘都在上首坐着,一旁椅上另坐着一人。傅月明缓步上前,轻声道了句:“父亲,母亲。”低垂着头,并不敢往那边看一眼。
傅沐槐先向那人笑道:“这便是小女。”又对傅月明道:“去见过先生。”
傅月明脸红过腮,双颊滚烫,缓缓过去,向着那人道了个万福,口里低声道:“见过季先生。”那人也起身,身子微躬,作了一揖,温声道:“姑娘好。”
傅月明听到这熟悉的话音,胸口剧震,心中一阵恍惚,不觉抬眼望去,只见眼前之人头戴方巾,身着青衣,长身玉立,面容清癯,鬓若刀裁,发如墨染,两道剑眉斜插入鬓,挺鼻薄唇,甚是俊逸,眼中含笑,十分温煦和曦。她与季秋阳上一世皆死于非命,如今重逢却已是隔世,天涯芳草,沧桑变化,现下这人又立在眼前,她鼻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第二十一章 听壁角
傅月明痴望着季秋阳,又猛然回过神来,唯恐失态,慌忙低了头。二人见礼过,又各自落座。傅月明便在另一侧的一张椅上浅浅的坐了,听三人说话。
只听傅沐槐问道:“敢问先生,家在何处,是哪里人士?家中见有何人?又如何到得此处?见作何生理?”陈杏娘在旁听了,只觉此话问得无礼,便开口怪道:“人家先生才刚到,茶也没吃上一盅,你就这样的逼问,像什么样子?好不好的,就让人瞧笑话。”
那季秋阳浅笑回道:“不妨,在下既到尊府升任西席一职,家主问询在下来历身家也是情理之内。在下祖籍淮南,前年大不幸,父母亡故,平辈中只得在下一人,并无兄弟姊妹。在家居着,甚觉无趣,便想四下走走。于去年游学到得此处,蒙本方学官抬爱,举荐了在下到山阳书院讲学。前日又得陈孝廉垂青,保举在下来贵府上教习。在下身无长物,忝居此职,实在赧颜。”
陈杏娘坐在上头,见这季先生生得一表人物,谈吐温文,举止有礼,心中很是喜欢,当即开口笑道:“先生这话可是太过自谦了,先生如此青年,便考中了贡生,足见才学满腹。来寒舍屈居西宾,委实是委屈先生了。”季秋阳听过,正待开口。却听傅月明在旁,轻声问道:“先生既做了贡生,每年朝廷下发的食忾该当不少,先生又为何不再求一步上进,反而屈就于此?”此言当真是她多日以来心中疑问,如今见着季秋阳,又说到此节,不由便将心中所想当面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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