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阳听闻此言,将握于掌中的一双柔荑细细揉搓着,便就望着她沉声道:“月明,莫非在你眼里,我季某竟是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小人么?”傅月明不防他忽出此言,不由一阵瞠目结舌。只听季秋阳又道:“我既已答允了岳丈那里,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何况,颜面事宜于我季某而言,不过些许小事。世间的闲言碎语,我是最不放在心上。你我相交了两世,你竟还不知我的为人么?”傅月明被他这一席话说的低头默默,半日无言,良久才低低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然而我上一世是被人坑骗的狠了,难免不多想些。”说至此处,她看了季秋阳一眼,却见他神色淡淡,正望着自己,不由将头低了下来,软声道:“我不该疑到你身上,你便恕了我这一遭罢。”季秋阳却摇头道:“这却不能,这次轻轻易易便饶了你去,你下次必然还要疑我、猜我。长此以往,你我夫妇岂不离心?”
傅月明见他说的郑重,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试着问道:“那我与你赔礼?”季秋阳又摇头道:“不成,你这般猜疑了我,随意陪个礼与我就想了结,那却不行。”傅月明见他是认真动气了,也是无可奈何,这事儿又是自己无礼在先,只得说道:“那你说如何是好?”季秋阳淡淡问道:“论我要怎样,你都肯依么?”傅月明点了点头,季秋阳莞尔一笑,便在她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傅月明只听的面红耳赤,将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斥道:“我还道是了不得的事!竟是这等荒唐行径,也难为你能想出来!”说毕,便睨着他道:“你是一早就起了意,蓄意拿话来将我的。捉了我话里的空子,就来捉弄人。以往看你是个谦谦君子,想不到你竟这样奸猾。咱们才成亲,你就这样欺我,往后还不知要怎样呢!”
季秋阳笑了笑,沉声道:“你我上一世都是吃了太老实的亏,我若不坏,如何能挣下这个家业?又如何能娶你过来?”傅月明听闻此语,倒是无话可说,半日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我却忘了问你,你不是同这焕春斋的主人是好友么?怎么一晃眼,这又成了你的产业?”
季秋阳见她问起,便将自己如何寻得古方,如何发迹一事讲了,就说道:“我家中祖上原是炮制胭脂水粉的师傅,颇有几样古方传家。世道清平,这太平盛世人吃穿用度便讲究些,水粉的生意也就十分好做。我祖爷爷积攒了些钱财,便将我太爷爷送入书院,供养他读书。我太爷爷倒也是个科考的料子,科举入仕,就此弃了制香一道。然而家业传至我父亲一辈,却倒渐渐衰微。我父亲又不善做官,倒被人下了些绊子,丢了官职,赋闲在家。落后不上三年,他得了个顽疾,就此不幸离世。我母亲同父亲一向最是恩爱,自父亲过世,她日日哀戚,身子日渐衰败,也就跟着去了。待办完丧事,我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再没有多一分的钱财。上一世,我便也是为此离家游学,才到了徽州。到得这一世,我自思不能再蹈前世覆辙,一时又无别的生财之道,只好再将家中那几张方子翻了出来。虽是我自来不识此道,但好在我这个人有个好处,但遇难事便爱琢磨。这又是我传家的手艺,虽则已无人会了,但炮制的诸般讲究,在家传的几本旧书倒讲的巨细靡遗。我自家琢磨了一番,慢慢领悟了其中的诀窍,又翻了些旁的书籍杂录,撰了些新鲜方子,倒是世间没有的,这生意却就这样做开了。”
傅月明听了这一席话,先笑道:“老天不要你家手艺失传,这倒也算天意了。”转而又问道:“这倒也罢了,然而你生意做得这样大,没有一注大钱做本却是不成的。你之前说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却有哪里来的钱做本钱呢?”季秋阳淡淡道:“这便是徽州林家的恩惠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分别
傅月明闻言,当即问道:“这又同林家有什么相干?我却也奇怪,想问你,却又忘了问。前一世我记得你同这官宦人家是素无往来,怎么如今竟这等热切?”季秋阳点头道:“我同他们家原本是没什么道理的。只是一次机缘巧合,一大户人家的买办到我铺子里来买了几只胭脂。我看这起人衣着不俗,倒也不曾多想,只将东西与他们就罢了。过得几日,铺里又来了几个同样穿戴的人,进来便说我铺子里胭脂成色好,家里的姑娘太太都赞不绝口,就打发了他们再来瞧瞧还有什么好货,一并采买回去。我只认作是寻常生意,便将铺里一应的胭脂水粉、头油熏香等物各样都捡了些,与他们包了去。这般又过了十日,山阴城中的栖霞书院忽然下帖请我。那栖霞书院乃是山阴城里一所书寓,聘了些老儒名士课业,其中的学生皆是非富即贵。我因着中途转道做了生意,山阴城中的学究士子同我颇有些不贸,只说我辱没斯文。我同他们是素无往来的,接着那帖子倒是很有些惊诧。然而因我思虑着往后必然还是要走科举一途的,与他们弄僵了却没什么好处,便往书院中走了几遭。日常也不过读两句书,同人谈论谈论文章,结识了几个友人,却倒没有别事。待我中了廪生之后,这日常往来投贴结交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初时,我也只道这是书院场中的风气,并未放在心上。加之其时生意上正有些周转不灵,滞涩难消之景,我忙碌不堪,倒也无暇留意此节。忽有一日,便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公子上门投贴,称仰慕我才学,欲来结交一二。我见他这身衣着,料来不是小可人家,不敢轻易怠慢,只得留意招待。来往了几时,我方才知晓他家世,原是个官宦人家子弟,因业师过世,尚不曾另拜西席,又觉家乡所在之处并无值得一拜的名师,这才走到外乡。一为游学,二来也看看有无可拜之人。”
傅月明听至此处,心中略微猜出来些,便问道:“这人便是林常安了?”季秋阳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位林公子。那时节我不过一介秀才,无权无势只料自身毫无值得贪图之处,便也不曾多想,又为日后前程计,便同他来往着。这林常安同我往来些时日,初时还只谈论些学问等事,渐渐看出我有难事,便问将起来。我正当愁眉不展之际,只想着同人谈谈也好,竟将生意上的难处同他讲了一遍。他听完便罢了,归家不及两日,忽然送了一包银子过来,说要入伙同我一道做这胭脂生意。我心中纳罕,只道他这样一个富贵公子,如何肯让铜臭粘身?他却讲这是他家翁意思,说如今世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家中管束子弟,仕途经济四个字是字字要历练的。他仰慕我才学,又钦佩我人品,今见我有难处,便想帮衬一二还是末则,另也想着借此机会习学些经济学问。又讲起他家中有亲眷原买过我铺里的货物,知道是上好的东西,不怕做不成功。那时候我正为周转事宜烦难不已,再无别的法子,便答应了他。林家便又送了几封银子过来,替我度了此次难关。我既有了本钱,手艺又有独到之处,生意自然越发好做,焕春斋的名声渐渐响亮起来。落后又过了两年,林常安要回家,欲拜我做老师,请我一道过来。为着你的事情,我原本也打算来徽州,就应了他一道过来了。这底下的事儿,你也就知道了。”
傅月明听完,浅浅一笑,说道:“得来了徽州,就铺下环环圈套,引着我们一家子上钩。这些事情都瞒着我,倒让我以为你还如前世一般清贫,白白揪心了一把。我早知如此,也不必开那劳什子的霓裳轩了,倒白白欠了林家些人情。”季秋阳早知他家又开了一间铺子,原本只道是岳父为家财起见,新做的买卖,今听了妻子这两句话,竟有些隐情在里头,忙问了一回。傅月明便将早先的打算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一遍,又说道:“瞧你来时的样子,青衣布包,行囊萧索,我只道你贫寒如旧。我家中虽有些闲钱,却没我做主的余地。何况,老话有讲,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就算带了多少嫁妆过来,也终究是娘家的财物,一则与你脸上也无光;二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如自家做个什么生计为好。原本我也没个主意,倒是这林家自己找上门来,又有小玉那丫头,也有些祖传的制香手艺,这才将霓裳轩张罗起来。原本只说待我嫁来,便将这铺子交与你,也算咱们两口的衣食倚仗。谁知原来你早已置办下了偌大一番家业,倒叫我白辛苦了一场!”
季秋阳听了这话,满心欢喜,将她抱在膝上,低低问道:“原来我便是还如上世一般贫寒,你也是肯跟我的。足见我不曾认错人。”傅月明叹道:“我几时计较过这些?上一世只是你执拗,我父亲又为香火打算,才叫你我凭空错过,既丢了一段姻缘不说,还平白葬送了一家几口的性命。”说毕,心念一转,又问道:“如今这事倒有几分蹊跷,这林家若要做买卖,放着世间许多行当不挑,怎么独独选上咱们夫妇?之前倒也罢了,然而如今咱们既做了一家子,这事儿看来倒太也凑巧。”说毕,面上一红,又低低将之前林常安有意求亲一事细细讲了。季秋阳低头想了一回,说道:“于此事,我也曾疑惑思忖过,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日前我还道这厮当真是看中了你,然而自我进了京,他又代人作伐,硬要迫我娶一高官家的千金,言语之中将你百般践踏。若他当真对你有意,又岂会这等凌辱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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