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渊朝她笑了笑,毫不脸红的道:“夫人不在,我怎么会有胃口吃东西?”他随口说了安抚人的话,然后便轻车熟路的转开话题,“我还以为皇后会留你用晚膳,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易雪歌不为所动的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让厨子重新煮了点燕窝粥,等会儿我们一起喝吧。”说完了这个,她才顺着萧沉渊的意思转了个话题,“宫中今日出了点事,薛淑妃那孩子没能保住,怕又有一番风波。”
“这算什么风波?”萧沉渊嗤笑一声,眼眸微微上抬,眼底的寒光如同幽潭深处的流光,既清且冷,“帝王之尊,后宫三千,他想要多少孩子没有?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尾音微带复杂意味,似乎别有他意。只是冷冷的。
易雪歌呆怔片刻,立刻低头去看萧沉渊:“看上去你倒是深有体会啊!”
萧沉渊沉默片刻,缓缓一笑:“夫人说笑了。我身边只得夫人一人,从何来的深有体会?”
易雪歌却静静的看了眼他,忽然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他边上:“你今天好似心情不好,怎么了吗?”
有些时候,她的感觉特别的敏锐,哪怕萧沉渊言笑一如往常,她也能隐隐有所感觉。
萧沉渊侧头去瞧坐在一边的易雪歌。她双眸黑白分明,纯粹一如初时,宛如融融的春水流淌而来,温暖舒适,一瞬间便可□□暖花开。他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非常的轻微,只一点儿就被融化了,他摸了摸易雪歌的长发:“一见到你,心情就好了。”
易雪歌却哼了一声,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小声道:“你就会拿这种话糊弄我。”
萧沉渊闻言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雪歌,你自小长在冷宫,难道就不曾怨恨你的父皇吗?他生下了你却对你视若无睹,让你受尽各种委屈,不得不夹缝求生。你就半点都不气恼吗?”
易雪歌笑了笑,她若有所觉的垂下眼,从容自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手里却不喝。
玉盏触手生温,她的语气也是温温的,平静的就像是雪粒落在地上:“还好吧。有句话不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虽然我的父皇讨人厌了一点,但到底也不曾真的对我下杀手。总的来说,我还是靠着楚国子民的供养,在他默许之下活下来的。”
萧沉渊低头笑了一声,清俊的五官轮廓变得十分温软,一瞬间的容光照人:“你倒是心宽......”一口气在他胸口回荡着,始终无法下去,许久,他才开口道,“不过,也对。”
易雪歌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撇撇嘴:“你怎么尽戳我伤口。”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还能不能一起玩耍了?
萧沉渊静静看着她,忽然抿唇一笑,笑容真切。这么一刻,他忽然觉得两人此刻无比的贴近——他们都有难以言说的身世和过去,回首便是不堪。偏偏,还要为了自己,竭力从那淹没自己的泥潭里面走出来。生存还是自毁,答案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门外恰好有侍女轻轻的敲了敲门。萧沉渊收回视线,沉默不语。
“进来吧。”易雪歌抬头叫了一声。她急忙站起身来,说道:“粥来了。”顺带朝萧沉渊看了一眼,再次强调道,“我们一起喝粥。”
萧沉渊回之一笑,眼底眸光沉沉,似乎是窗外橘黄色的晚霞带着余温缓缓的压过来:“好,一起喝。”
他轻轻一笑,将“一起”两字说得温柔至极。
直到此刻,易雪歌已经完全忘记了宫中的事,丝毫不知杜云微和皇帝已经因为这事又开始闹了。正所谓不作不死,有些人则是作了也不死,杜云微属于后一种,有恃无恐。
虽然薛淑妃摔倒的事是意料之外,她暗中给人下寒石散的事情因此被发现,杜云微却依旧半点也不慌张。她慢悠悠的独坐在梳妆镜前,随手用一把玉牙梳梳着披散而下的如墨长发。菱花镜的镜面打磨的十分光整,镜光沉沉,边上搁着一个长颈玉瓶,瓶上顺着玉纹浮雕着一副秋日赏景图,上面插着一束如雪堆玉般的花,幽香脉脉。
不禁使人想起那句“小雨霏微润绿苔,石楠红杏傍池开。一枝插向金瓶里,捧进君王玉殿来。”即使脂粉不施,与花卉相映,素面而照,杜云微也犹如名花,在镜中缓缓绽放,容色灼灼。
殿外皇帝御驾驾临的传报早早就传到殿内,杜云微却依旧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皇帝大步而来,绣着龙纹的袍角烈烈生风,面上含着雷霆之怒,只叫人想起一句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左右早已乖顺的退下。
见到杜云微这般不声不响,屹然不动的情景,皇帝更是怒火交加,一下子就伸手把人拉起:“你倒是悠闲。”他冷冷的看着杜云微,眼中一点怒火澎湃至极,几欲燎原。
杜云微顺势抬头,回眸一笑,那一点笑意就犹如微薄的月光,轻盈而柔软,满殿花开:“陛下春秋正盛,何必在意这点区区小事?”
“区区小事?你眼里这就是区区小事?!”皇帝咬牙回了一句,眼底怒火熊熊,“你如此妄为,眼底还有没有朕?”
杜云微却依着皇帝,她素面朝天,唇上却仿佛擦了一点儿红色的胭脂,颜色研丽。顾盼之间,眼波流转,那唇上的一点红便如雪地里红梅,触目惊心的艳。
她柔声道:“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便不能让人赔我一个孩子么?”她依着皇帝,忽而抬头吻住了对方,温柔缠绵,“我已失去所有,陛下便不能心疼我一次吗?别开其他,单单心疼我一人。”
她那句“失去所有”涵义未免有些深了,皇帝心底一动,终于还是回手抱住了她。手上使力,低头警告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杜云微垂眼笑了一声,眼睫颤抖,雪肤盛光,光华流转。那笑声里仿佛带着钩子,叫人意乱神迷,神魂颠倒。
皇帝眼神一沉,伸了伸手,水青色的帷幕被拉扯下来,层层叠叠的纱布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花卉,无声而放。帷幕后的两人则是一起依偎着往里走。
杜云微合眼应和着皇帝凶狠的吻,面红如牡丹,颜如渥丹,心底却是冷冷的。
依她的身份,此生都不能再有孩子,那么皇帝又怎么可以例外。她已失去萧沉曜,身处地狱,无一日能够安宁,那么旁人又怎能置身事外?
这样想着,她仰起头,长发瀑布般洒落,触手冰凉却叫人从心底发热。杜云微静静的抿唇一笑,唇上红艳,语声柔婉滑腻,一如枝头初开的花蕊,娇娇嫩嫩。
“陛下,我真欢喜啊。”她搂住皇帝,呵气如兰,柔若无骨。
我真欢喜,有人能与我一同入地狱。
☆、第31章
皇帝摆驾昭阳宫的消息传到皇后耳边的时候,皇后微微有些晃神,她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一下去。
酒液冰凉,酒香缭绕,这是酿酒大师姜问春献上来的千日醉,只一点酒香就可叫人千日不忘,滴滴醇美,便是宫中也只有三十坛罢了。可是她却如咽苦水一般的饮下,随手将那空空的酒杯掷到地上,看着那嫣红地毯上的酒啧低低的笑出声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轻轻的念着当日新婚时自己曾经的许诺,只觉得物是人非,再不能忆起当初的心情,人心早已苍老自此。
她曾经与人郊外赛马,扬鞭欢语,弯弓射箭,纵情肆意。她也曾经有过与人赌酒比诗,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的闲趣。她曾经见过世间最让人心动的男人,与他谈天论地,好友相交,却也曾经对那站在佛像前折花微笑的青衣男子暗许芳心。
新婚那日,她羞涩而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妻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含笑应答:“深情难负,定不负所托。”
她本以为:能够嫁给最初爱上的那个人,乃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然而命运却以莫大的嘲讽回赠她,使她从此失去所有的幸运和幸福。
她和萧沉烨都失信了。
犹记得那夜林从之暗夜来报、冒死求援时,她的惊惶和不可置信。她简直无法再去直视她曾经引为此生挚爱的、热烈爱慕、生死相许的丈夫。那一夜,夫妻反目,结发之情荡然无存,花树下那一剪侧影终于还是永久的逝去。
揭下那层温柔敦厚的外皮,她早已是一国之君的丈夫只是冷冷的向她投下一眼:“朕真是没想到,敏瑶你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你已位及中宫,何必还要去救那必死之人?”他唇角笑意冷淡,却是带着刻意的恶毒和讥讽,“难不成,你也对他心存爱慕?”
那是他最后一次称她为“敏瑶”,她终于无话可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爱错了人。
她以至诚之心去对待每一个人,以为就算善恶不曾有报,但仁义公道依旧在心。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以最大的恶意看待每一个人,辜负所有信任他的人,践踏那些对他付出的真心。他的心已经深陷泥潭,再难拔出。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