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贵人新承雨露,一大早就梳妆穿戴了,去长春宫请安。皇后胎脉渐稳,又是新人觐见,便施了三分薄面,请她在大厅相候。一时又有娴妃、顺嫔、陆嫔、金贵人等过来请安,众人言笑晏晏,献媚讨巧,都极为自得。
陆嫔见皇后兴致颇好,穿着华贵的贡缎凤凰纹绣金大袍子,梳着双把头,簪两朵硕大的牡丹,衬得面色红润,便笑道:“皇后娘娘休养了些日子,竟圆润了些,气色也好。”娴妃脸上滞了滞,略含一丝恍惚,旋即含笑道:“可不是么。”又道:“前几日我叫人将院子里的玫瑰花全收了,做了些玫瑰露,色泽极好,可有谁想要的么?”
顺嫔笑道:“你那里有多少,经得住这样送?”娴妃道:“总归有多少,送多少罢。”鄂贵人一直说不上话,见娴妃是好相与的,便笑道:“娴主子,我想要一罐。”她说话轻轻柔柔,羞怯中又透着几分胆大,金贵人知道她昨儿才承宠,笑道:“娴主子性子大度,别说一罐,给你两罐也行,只是你得跟咱们说一桩事才行。”
金贵人故意捏腔作势,忽而停住不说话。众人皆望向她,连鄂贵人也不由问道:“什么事?”金贵人自己先噗嗤一笑,道:“你得跟咱们说说,昨儿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体己话?”皇后一听,也忍不住笑起来,佯装斥道:“你是宫中老人了,好没得正经。”又朝鄂贵人道:“你别理金贵人,她素爱胡闹。”
鄂贵人面露尴尬,酸涩笑道:“皇上似乎不太喜欢我,什么话也没跟我说。”顺嫔看她神色郁郁,遂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皇上朝政繁忙,想是累了。”鄂贵人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着,可皇上待苏贵人,可是惦记得很,昨儿我侍寝,还眼巴巴的叫人去翊坤宫...”
毕竟是房闱之事,不能说得太开,皇后打断道:“苏贵人承宠已久,皇上记挂也属平常,往后你得了宠,皇上自然也会如此待你。”见娴妃忽而起身,便问:“你去哪里?”
娴妃道:“前些日子听说娘娘生病,我一直未能过来请安,今儿来时叫人做了两碟山药红枣糕补气血,既然她们都在,不如一起尝尝。”说着,已亲自从帘外提了食盒进屋,交至善柔手中,道:“劳烦善柔分一分。”
金贵人附和道:“我正巧身上有红,正想吃点红枣糕哩,娴主子可想得周全。”
善柔望了一眼皇后,话已至此,皇后不好再推脱,遂点了点头。善柔吩咐宫人用小碟装了,分与众人食,刚巧每人一块,再多也没了。陆嫔一口咬下,觉得不甜且酸,只是不好驳娴妃的面子,就偷偷藏在袖袋里,称自己食完了。皇后吃着倒合胃口,将整块都吃尽了。
日头甚烈,天地像是静止了一般,半点风也没有,连树叶都纹丝不动,唯有蝉鸣撕心裂肺。青橙穿着家常的青锻暗花银丝袍子,梳了方髻,髻上压着一支东珠金簪。她立在窗下习字,尔绮在旁侧伺候笔墨,见青橙写完一幅,笑道:“主子的字写得真好看,跟那墙上挂的一模一样。”青橙搁了笔,轻轻扭了扭手腕,道:“又说胡话。”
尔绮高高兴兴的将字画放在窗槛上晾干,用白玉砚台压着,道:“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每回万岁爷看见,都要夸两句哩,难道万岁爷说的也是胡话?”海安用黄釉纯色碟子装了满盘西瓜进屋,远远儿就笑道:“可别让外头的人听见,还以为你待主子不尊!”尔绮不怕青橙,倒有些怕海安,忙收敛了笑意,收拾笔砚出去洗。
海安屈了屈膝,道:“主子吃点西瓜解暑。”青橙净了手,自己往西屋换衣,随口道:“搁在炕几上吧,我呆会吃。”海安随在身后,伺候青橙穿戴,道:“奴婢听说皇后病好了,宫里好几位主子都去了长春宫请安,您要不要也走一趟?”青橙嗯了一声,道:“等太阳下山了,咱们去走走过场就是...”正说着话,忽而听见有人急急燥燥的在廊下喧哗,却被尔绮拦住门外,过了片刻,尔绮进屋道:“主子。”
青橙穿好了衣,往东屋炕上坐了,方问:“什么事?”
尔绮道:“庆主子,殁了。”青橙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尔绮压低了声音,道:“上头虽说是诬陷高主子畏罪自杀,可宫人们悄悄儿传,是太后赐了毒酒。”又道:“高主子也受了罚,不仅削去了协理之权,还降至为妃。”宫中变故,向来传得快,只是青橙不谙世事,消息到她这里时,已是阖宫皆知。
海安听闻,甚觉奇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青橙默然坐着,半响都未说话,她还记得那日庆主子湿漉漉的跪在大厅里向皇帝陈情,满脸泪痕,哭得气哽声堵,却哪里知道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愣愣的问:“皇上可有发话?”
尔绮道:“奴婢也是听门房上的人说的,并不大清楚。隐约是太后不喜庆主子无风起浪,赐了她黄酒。皇后拿不定主意,去请万岁爷定夺。万岁爷至纯至孝,到底是听太后的。”
海安捡了一块西瓜递与青橙,低声道:“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咱们。”
青橙略尝了一口,又放下,觉得心中闷闷,便道:“海安,你扶我出去散散。”
海安道:“外面日头大...”青橙却已提步出去,道:“就沿着宫廊走一走,我心里实在闷得慌。”海安只得应了,捡了把青纱牡丹花纹白玉圆柄扇,悠悠扑着风。到了僻静处,海安才道:“主子别难过,皇上待您可算是用了心的。”
青橙心绪起伏,脑子里乱糟糟的,天气又热,愈发觉得烦闷。她道:“他如今是对我用心,以前是对高主子用心,往后也会对别人用心。”又低低叹了口气,道:“我能算什么,一个汉人女子而已,说到底,连海常在都不如。”
海安宽慰道:“您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会不如海常在?奴婢在潜邸时是哲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她那时还是格格,皇帝待她也是宠爱过的,要不然也不会生下皇长子。皇帝的恩宠很多,金山银山,绫罗绸缎,他爱时就将人捧在心尖上,可不爱时,连多看一眼都会心烦。”停了停,又道:“可是皇上待主子,却并不是。没有金山银山,也没有绫罗绸缎,他肯花着时间来陪您,怕您被人嫉恨,又故意冷落您,可见是将您放在心里了。再说,古往今来,能和皇上单独出入行宫的妃子又有几位呢?咱们大清朝,只怕您还是头一个。”
青橙心里有了些许暖意,嘴角淡淡的扬起笑容,道:“话虽如此,可听说庆主子突然没了,总觉不自在,可真是兔死狐悲。”
海安一笑,道:“您还年轻,等有了皇子,还有什么好怕的?庆主子就是没得皇子吃了亏。”青橙道:“我的圣宠不少,可不知为何总没得音讯。”海安道:“不如请太医过来瞧瞧罢。”青橙心思一凛,顿了片刻,道:“明儿你偷偷去御医院找简大人,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让他来请平安脉,旁的话可别多说。”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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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你是一国之君
次日,天色晦暗,铅云黑压压的似要摧城。 屋里摆了两瓷缸冰砖,冷雾袅袅扑散,却犹觉闷热。青橙没有胃口,胡乱喝了两勺汤,便撤了膳。不出片刻功夫,天空仿佛被撕裂一般,电闪雷鸣,狂风乱作。满庭的树木枝摇叶落,雨帘破竹而下,又密又急,啪啦作响。
海安大早上先往皇后宫里奏请,再去御医院传话,此时回来,已浇得浑身湿透。往下人房中换了衣衫,抹干头发,方进屋禀告。青橙倚着窗槛,望着雨幕涟涟,愣愣发杵。海安轻唤了一声,道:“主子。”
青橙转脸看她,问:“可办妥了?”海安点点头,道:“御医院今儿有议事,简大人说,他办完了事,立刻就过来。”又道:“主子要不要梳洗一番,毕竟是要见客。”青橙嗯了一声,遂起身换了件绯红牡丹呈祥纹苏缎宫裙,道:“先前皇后是不是赏了咱们一罐碧螺春?”
海安道:“是。”青橙颔首,道:“简大人爱吃茶,你用荷包装上半罐来。”海安昨儿个就一直纳闷,为何偏偏要选简大人,眼下见青橙竟还知其习性,又是一愣,略略一思,想他们应是相互熟稔,当中曲折,也未敢多问,只奉命而去。
皇帝散了朝,正巧新疆与痕都斯坦特贡的玉器进上来了,陈设、佩饰、文玩、镶嵌应有尽有,皆碾琢细致,雕画栩栩,映得满室生辉。皇帝见玉质温润晶莹,比往年略好,禁不住把玩一番,又挑拣出几样,分送与太后、皇后及各宫主位。
吴书来小心用檀木香盒将玉器装了,让小太监抱着,正欲往各宫送,皇帝却突兀道:“这盒是送哪里的?”吴书来望了一眼,道:“启禀皇上,这是送去长春宫的。”皇帝伸手往里头挑了挑,捡出一样物件来,吴书来也没看清,皇帝就往袖中塞了,又转身从案桌上,随手拿了样白玉佛尊放回去,眼底含了笑意,道:“去吧。”
众人听了旨,屏声而退。吴书来见膳房太监立在阶下,知道是来催膳,便恭谨问:“主子可要开膳?”皇帝笑了笑,道:“不必了,朕去翊坤宫用膳。”吴书来道:“风疾雨大,路上不好走,主子不如午歇后再去看望苏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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